海棠发现所有人对她的态度都发生了些许微妙的改变。从前这些红叶苑的下人们对她也都客客气气的,但那种客气跟现在这种带着些许讨好敬畏的客气是完全不同的。海棠知道,端木夜之前那晚在红叶苑发的火,已经被他们看做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他们都害怕惹恼了她会被端木夜降罪。她现在的身份还是端木夜身边的大丫鬟,但所有人都将她当做了半个女主人。
好在海棠不晕船,在江上航行不会让她觉得难受,她还能好好享受江景。只是站在甲板上看向远方的时候,她难免会想起那一次在镜湖上,二皇子牵着她的手将她拉上船,却被端木夜再推下去的事。那明明只过去了没多久,但她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想到现在,再想想那时候,她忽然觉得,那或许是个预兆。
因为是出来游山玩水的,行程并不赶,船开得不快。不像后世的豪华游轮,船上没有游泳池娱乐室宴会厅,无聊的时候大概就只能自己找点乐子。海棠住的舱房就在端木夜旁边,不过上船之后,他的起居就不让她来伺候了。在荷花和石榴的照看下,海棠觉得自己不像个丫鬟,倒像个主子。之前大家都还叫她“海棠姑娘”,但现在,她的名字被省掉了,所有人都叫她“姑娘”,这让她很别扭,可一旦她稍微提一下这个问题,大家就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她只好不再提及。
在江上的航行中,端木夜会将海棠叫过去,不过并不会说些什么,两人也是各干各的。端木夜看信看书,海棠就练字。她一直努力在端木夜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刚经历过噩梦的坚强女子,努力变得沉稳下来,少笑笑,多发呆。从端木夜偶尔看过来的视线来看,她的伪装很成功。
在水上行了三日后,船在一个港口停下进行补给,李长顺被留下负责船上一应事体,而海棠则和姚炳一道,跟着端木夜下了船。
此处叫临湄,是距离临沂最大的城市,城内特别出名的景点和吃食不多,因此端木夜只准备在这儿停留一天,到晚间就回船上去。
船上空间虽大,然而再大毕竟就是艘船而已,也就那么些地方,待久还是会觉得闷,因此时隔三天再次踏上坚实的土地,海棠觉得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拎出来放风的罪犯,对于这自由极其渴望。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海棠的情绪,端木夜的心情也很不错,有时候他视线一转看到海棠脸上放松的神情,便也会勾唇一笑。
在品尝过临湄最有名酒楼的菜品以及走访这儿最灵验的寺庙之后,一行人再次回到了船上。船会在港口待上一晚,第二日清晨再起锚。
海棠在舱室里待得无聊,便留下荷花和石榴两个丫鬟在舱室内,独自来到甲板上眺望远方。不远处有姚炳带着的护卫站岗执勤,不过离得足够远,不会妨碍到她。
一个人安静待着的时候,她也会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比如说,如果直接从这儿跳下去,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没有那么多烦恼,不用再背负那么多。可那些想法也只不过一闪而过罢了,她告诉自己,事情还没有那么糟,她还能坚持下去,便不能轻言放弃。
“海棠。”身后忽然传来端木夜的声音。
海棠身体微僵,等调整好脸上的神情才转身低着头对来人行礼:“爷。”
端木夜走到海棠身边,双手背在身后同样望着远方,也不知他望着的,跟海棠看着的,是否一样。
海棠等了几秒没等到他说话,便也继续向远方看去。大自然的美景总能教人心胸开阔,忘记一切。而自从知道端木夜真的喜欢自己之后,海棠面对他的时候多了不少的底气,甚至敢在他面前发呆了。说得难听一点,这大概就叫恃宠而骄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端木夜忽然道:“多么壮阔的大好河山。”
海棠微怔,但并没有应声,她觉得,这时候他并不需要她的回应。
只听得端木夜继续道:“而这一切,终将成为我的囊中之物。”
端木夜的野心,早就在海棠面前袒露过了,再一次听到,海棠并不吃惊,她微微一笑,视线上移,望向那广袤的天空。地球是那么广阔,穷尽人的一生也不可能走遍每一个角落,而地球对于整个宇宙来说,甚至连沧海一粟都不算。世界那么大,所谓的“囊中之物”,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这一刻,身为拥有不少对古人来说是异端邪说的常识的现代人,海棠感到了一种优越感。端木夜即便再聪明,能看到的不过就是眼前的一切,而她,知道这世界是无穷无尽的,这一点就足够她自傲许久了——悲哀的是,落到这个她永远也无法适应的书中古代,她所能自傲的,也就这些现代人人视为常识的东西了。其他方面,她可以说是被端木夜耍得团团转。
当然,当海棠意识到端木夜喜欢上她的那刻,情况又发生了改变。
当海棠微微仰头看着远方的时候,端木夜久未等到她的回应,侧头看了过来。当他看清楚海棠此刻的表情时,他忽然怔了怔。月色下,她的面部轮廓朦胧美好,她的双眼之中,映照着月辉,眼睛便因此亮晶晶的,有一种别样的美。她面容平静,唇角微勾,明明是平缓的弧度,他却似乎看到了隐藏其下的嘲讽,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俯瞰。这样的她,让他看不到一丝一毫原先那个怯懦丫鬟的影子,明明是同一个人,然而此刻的她是如此陌生,让他觉得,他似乎永远也无法掌控她。而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因此他毫无预兆地倾身过去,吻住了她的唇。
海棠正沉浸在地球、宇宙的想象之中,因此当她忽然感觉到嘴唇上的异样时,她未能及时回归丫鬟的角色而羞怯地接受,反而猛地推开对方,自己也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看到了端木夜因被拒绝而阴沉的脸。他眼中的危险情绪将她拉回了现实世界,她迅速回忆起了自己的定位,又退后了一步才垂首低声道:“爷,奴婢不愿折辱了您……”
眼前的,又是那个有时胆小怕死有时又胆大包天的丫鬟,这是端木夜所熟悉的那个海棠,是他喜欢的那个。然而莫名的,他似乎有些遗憾和失望,因为那个不一样的海棠,似乎令他有种别样的心动。
“刚才你在想什么?”端木夜没有追究海棠推开自己的事,反而望着她的眼睛问道。
海棠低头恭敬道:“奴婢只是在想,我大梁河山如此壮阔,实在令人心潮澎湃。”
海棠也算是说了一半实话,而端木夜却眉头微皱,他莫名地觉得,她没有说实话。方才她脸上的那丝讽意,只是他的错觉?此刻海棠从内到外都是那个他所熟知的丫鬟,他再也找不到先前的那种感觉。
端木夜忽然向前走了两步,两手一围一撑,就将海棠困在了自己的身体和船的栏杆之间。
海棠避无可避,男性气息瞬间涌入她的鼻腔,她只得微微侧脸看向旁处,才给自己争取到一点新鲜空气。
端木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声细语道:“海棠,我已说过,那件事我并不介意。没人敢对此说三道四。等我坐拥这河山,若有人敢说你半句不是,我便杀他全家。”
海棠垂着视线不说话。这个时代的女子最在乎的大约就是名节了,因此端木夜这么安慰她也没错,没人说三道四的话,就可以假装那件事不存在,没有发生过。一个世子对一个丫鬟如此费心,这个时代的女子大概少有不动心的吧。如果她真只是这个时代的丫鬟海棠的话,恐怕会接受端木夜的这种好意。可惜她不是,只能“顽固不化”了。
见海棠侧着脸始终不说话,端木夜耐心告罄,抬手抓着她的下巴,低头吻上去。他要告诉她,他并不只是说着好听的。
海棠这次推不开端木夜,而回归了丫鬟身份的她也无法做出推开端木夜的事。她身体紧绷,模样顺从,那双眼睛却睁得大大地望着端木夜,眼里满是悲伤和痛苦。
端木夜跟她对视着,不过瞬息,他便松开了她,略显狼狈地后退了一步。得了自由的海棠顺势垂下了视线。端木夜在原地站了会儿,面上神情变幻莫测,半晌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