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八月,在阳历来说是七月底,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太虚山上的工匠、仆丛却还要工作。
贵人要到别院来避暑,总要修葺洒扫的。
也幸而山里温度比外头果然低些。外头骄阳下,石板晒到中午那个热度,说能炒饭有点夸张,摊个荷包蛋总是可以吃的。而山里么,摘片大叶子遮着太阳,叮叮当当挥锤子,至少不至于中暑晕倒,实在头晕气喘时,到山溪泼点水擦擦、灌上几口,烦热都消。
谢家别院依山而起,极得地利,其他府上在此处虽也有山庄,与谢家并不相扰,无非上到高处时见到人家的青瓦顶子罢了,既无鸡犬声相闻,要来往时却可以抬轿子在山路上盘旋而至,可说是有邻趣而无邻累的典范了。
就在半个山头之外,有个姓王的人家,出了个詹事,在外省供职,如今也有六十几岁了,早已不用点卯,但仍住在外省,不久前才回来,在别院盘恒了半个来月,就走了。他们那院子外头看看也算整齐了,总不如谢家别院收拾得有野趣:当门两棵大槐树相拱,代替了朱漆与门柱。槐花初黄,漫天倾冠,别有一番气势。里头夹道是竹篱笆,上头攀了俗名“糖罐子”的刺梨花,一捧捧开得甜蜜蜜。下头是娇郁的紫丁香。后头不晓得多少老桂,正吐香时候,酣然浮动。板栗初实。艳红的大樱桃已把枝子都坠弯了。
林代随着别人乘轿子往山上来时,见到别院后头有袅袅的烟。
那烟却不是炊烟,乃是泥炉瓦壶,以树枝烧出热水来,煮成甜羹。好奉给主子们吃的。
林代下轿,看青石板铺得平平整整,上头已用水泼得凉凉的。迎面一个亭子,上头环着五个字:可以清心也。
老太太步上亭子纳风凉,一干珠团翠绕的女人们围定奉承着,林代随喜。
新烧的甜羹已经捧上来了,碧玉张罗着分给众人。湘帘在风里悠悠然摇晃。明珠给林代多奉了一个坐垫:“林姑娘身上可好些了?”
林代笑道:“多承四姐姐送来的药。果然就好了。”
其实林代倒是想继续装病。看看云舟后头还有什么好戏唱。结果云舟差人送了药来,说是外头求得的,极灵验不过。林代不放心。双双就暗里叫小丫头飘儿吃了。飘儿立竿见影的开始便秘。林代只能“痊愈”了,随着众人一起来。
她感谢云舟,多真心诚意的样子。云舟回首望她,也多亲切的样子。明珠微微一愕。低首,唇边扬起微笑。弯腰告退。
林代觉得明珠这个丫头也有点意思。虽然最出风头的一向是碧玉,但明珠似乎才是更细心的那个呢!云舟的底细,她清楚么?
双双跟丫头们聊起来,都夸明珠好。怕着碧玉。英姑冷眼看来,却觉得:真有事,跟碧玉或者还能打句商量。至于明珠么,无碍的时候自然不妨与人为善。若碍着了主子的令,那是一丝都不会违逆的。
“所以就算她发现四姑娘有什么错处,也不会帮我咯?”林代道。
“确切的说,她‘根本就不会发现’什么姑娘会有什么错。”英姑道。
妙啊!我不知道。逼到我面前来都不知道。这种人才,真叫有福气的。
可是她毕竟是看见东西的,不能像云岭那种真傻子一样懵懵懂懂。林代抚掌而笑:“我知道把一个赶出去之后,怎么能把另一个填起来了。”
英姑眸光一动:“这倒是条路子。”
两个人便商议细节不提。
唐静轩上次失约之后,这次总算上门来了。他备了礼物,从城里一直运到山上。礼物值多少钱且不论,这样一路运来,让人都见到他是给谢府拜访送礼,算给足谢府面子。
他这么给面子,三分是为云蕙、三分是为云剑、三分是为林姑娘,还有一分才是顾到唐、谢两家的情谊。
为云蕙那分,只因他听说云蕙被闲言碎语聒噪得凄惨无比。想想那日七夕边福珞身边巧笑倩兮的小姑娘,就算不完全符合他心中的女神标准,总算也有好处,为他落得凄凉下场,又不是张绮儿那种自作孽的,只是无妄之灾,岂不可怜?他唐静轩只是坚持原则,又不是铁石心肠,适当的帮人家挽回面子也是必要的。
为云剑那分,只因振风塔上,他唐静轩都檐下低头、被七王爷压得伏低作小的,谢云剑竟敢把王爷拎出去吼!虽然惊动了军队,让唐静轩觉得实属不智。但光这气势,也实在值得人敬佩啊!光为着敬一敬云剑,唐静轩也该有所表示的——所以他在锦城,是先兜到明绍坊谢府门口,问了云剑的平安,聊了聊不久之后上路赴考的事,再载着消暑礼物往山上来。
上得山,那正常的接待应酬,自不必说。唐静轩照着云剑给的版本,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的同时,替他和云蕙都洗白,确证双方都无逾礼处。谢老太太觉得这孩子也不失为一个好孩子,就是跟谢府的姑娘没缘份……唉,那也强求不得的!
碧玉来致歉道,天热,老人家体乏。唐静轩忙自责让老太太操劳了。双方又客气一番,明珠与碧玉搀着老太太回去。老太太叫云柯好好陪陪唐公子。
云柯倒是愿意陪,但谢云剑在唐静轩的眼里都有缺点,何况云柯?简直的言语粗俗面目可憎。话不投机半句多。好在云柯倒是能吹一口好笛子,有人笑说谢五公子要是有天吃不上饭,但靠这管笛子也不会饿死的。于是云柯就在窗下跷起脚,以清竹管款待了唐静轩一番。唐静轩谢座更衣,暂往外头来,想着,任务完了,想个借口就可以告辞了。只可惜又无由头与那林姑娘略略……唉,略怎么样呢?原是不该想的。想了就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