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后,当秀童不再是秀童子,他曾回山向当年的同伴幼生讲述人间,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人间,是个很吵很吵、很大很大的地方。”他说,
“关于人间的大,你想像一粒微尘落在一片叶子上,面对一望无际的错综叶脉,已经觉得很大了吧?可它不知道下一秒钟会被吹落到树干、泥土上、还是老虎的背上,它不知道树干之内的植物的世界、老虎之外动物的世界、泥土之下大地的世界,想想这些世界加起来对于一粒尘埃有多大,你才能想像人间有多大。
“至于声音,你想像清晨鸟儿开始叫、动物开始伸懒腰、植物毕毕剥剥的在生长,已经够有声音了吧?可是如果每棵树上的每片叶子都是一只鸟、每只鸟上每片羽毛都会唱不同的歌;又或者每座山头每块石头都是一只动物,每只动物的每个部分都会发出不同的吼叫;风和风互相打架、云和云彼此调笑、连尘埃都有能力鼓噪。想想这个,你才能想像人间有多吵。
“啊,还有权谋!你知道虾吃小虫、小鱼吃虾、大鱼吃小鱼,它们被水鸟吃,水獾伏击它们,于此同时螳螂吞食了一只竹节虫,黄雀吃了螳螂、蛇吃了黄雀、獴吃了蛇,獾和獴被山猫吃,它们的尸体又被植物和小虫们分解……这已经够复杂了吧?可是想像水鸟彼此算计、螳螂和鱼联手干掉黄雀,竹节虫为了取悦水獾去挑衅山猫,虾团结起来围攻蛇,连植物们都参与混战?想想这个,你才能想像人间的勾心斗角有多可怕!”
秀童终于描述完了。幼生闭闭眼睛。再张开来,道:“我想像到了。”然后起身拎沸水给秀童冲茶。
秀童凝视廊外山景,心里有点悲哀的明白:
不,他的同伴永远也不会知道。
没有亲身到过人间的,永远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卖花小姑娘的叫声,怎么样清脆了青石板街道;谁家的洗碗水泼湿了一片灰色苔藓;脂粉香怎样混和了阴沟里的味道,当富贵人家的紫丝步障悉悉簌簌拖过去。阳光打亮了马蹄上的铁。挑夫担子正擦过忧郁的书生,而一墙之隔,一个小孩咂着手指等待一朵花开。那朵花也许很久都不会绽放,也许马上就开;蜜蜂从他眼前飞到隔壁院子里,一个婆子在给她的主顾盘算怎样诱奸对门的妇人……
秀童在回忆的是他跟师父初次见到公子带的那个城市。
那其实是个不大的市镇,也不是他们旅途的终点。只是供人休息的行馆。
止水山庄庄主为魏俅公,既请出剑神。却又不亲自出迎,只派他的公子在半路行馆迎接。
这位公子名为“带”,俊俏得如一块玉也似,双眉凝黛、长长斜飞出去。女子气中又有那样的英气。
秀童一向觉得自己长得还算可爱,看到公子带时,就不由得呆了。
雪白中衣。淡淡青色的深衣,金钩玉带上的绶绦沉静垂下。墨黑头发那样优雅的束起,微微环琚动响,细致暗纹不动声色散发幽香。
如此高洁!
而他的仪态,又是那样的温凉沉和、如兰似玉。
有他出面,魏俅公没有亲自出迎,似乎都不是很失礼的事了。
似乎,让这样的公子先行出面,才真正是对客人的尊重。
似乎,由这公子来叙述他父亲和母亲的悲剧,也是很应该的事情。
公子带的父亲,就是止水山庄主人魏俅公。而所谓“先母亲”,却不是现在的山庄主母、合夫人。
魏俅公在弱冠时行嘉礼,娶了一位芳华二八的小姐,这位小姐不久罹祸暴亡,又过了若干年,魏俅公才续弦了如今的合夫人。公子带与他的女弟悉、幼弟小出,都是这位夫人所生,但他们对于那从未谋面的小姐仍然要尊称一声“先母亲”、
她因为来自燕,又被称“燕姬”,众人对她要有所唏嘘时,就说“我们燕夫人”如何如何。
众人之所以要唏嘘,因为这位夫人死得可不怎么太平。
甚至是丑闻。
一个男人把她掳走,且有了奸宿的行为。魏俅公将她救回来后,她深感羞忿,吞金自尽了。
这个男人,就是那个“魔”。
就是只有剑神才能与之对抗的、拥有魔器的“魔”!
凌虐燕夫人时,他还不是魔,只是个狂妄无比、手上算有两手工夫的年青剑客。
所以魏俅公也没有必要向江湖朋友们求助,只是孤身在摩天窟找到他、与之对决,并且杀了他。
这件事并算不上很大,彼时剑神刚刚被捧上“神”的地位,有自己的烦心事,对此事略有耳闻,也没有往心里去。
谁想得到在剑神入关十数年之后,此人竟然又现身人间,持魔器、使魔功,成了“魔”!
这人再次现身时,比先前更狂、更妄,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
数月前,他终于放话给魏俅公,说当年的帐,该算一算了。
此后他再没动静,也不说该怎么“算帐”法。
魏俅公自知武艺上是不敌了,也不知这个魔头要怎么样阴险的报复,他自己拼却一身去也罢,却怕妻子门人尽遭毒手。
所以,只能向剑神求援。
“绾汲,如今人称魔汲,正不知于何处窥视我庄,如蛇窥鸟巢,虎视羊群,庄人皆震怖,闻说剑神惠然肯来,尽喜极而泣、涕落如雨。吾等惟望剑神活之!”公子带顿首。
一把剑射了过来。
很快。
但不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