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喊出这一个字,三根投矛呼啸着扎在他身上,这个距离下,投矛根根贯穿,直接把人扎回了帐篷里,能听到里面有惊叫传出,整个营盘开始被惊动了。
如果是作为居住的帐篷,那扎制起来很费工夫,可也很结实,大风刮起也很难吹动的,可行军这种临时立起来的就简便很多,也很容易被破坏。
朱达两步上前,用朴刀在帐篷门口那边猛地一划,一下子将帐篷切开小半边,身后纪孝东手中的长戟跟上,用斧刃挂住那缺口猛扯,直接把帐篷掀开,里面四个人还没站起,甚至一人手上还没来得及拿兵器。
什么都来不及了,朱达挥刀就刺了下去,身后长戟和长矛跟上,几声惨叫!
惨叫不光这一处响起,其他几个方向也是,家丁们并不仅仅站在朱达身后,五人一队,开始冲进帐篷砍杀。
谁能想到熟睡中还有敌人袭营,谁能想到这样的小小县城不躺在砧板上任人宰杀,还敢出来拼命!
蒙古骑兵从突入大明到现在,一路没遇到什么阻碍,就这么一路向南,一路劫掠,一路烧杀淫掠,眼见着就要胜利回返草原,每个人都很放松都很疲惫都睡得很沉,谁能想到看似猪羊的软弱汉民敢在夜里突袭!
听到惨叫喊杀声的时候,有人还没有醒来,有人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当帐篷被掀开,冷风吹来,当兵刃加身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大明官军来了!”
“大明官军来杀鞑子了!”
“别冲进帐篷,用长戟长矛的挑开帐篷动手!”
朱达带来的人都在呼喊“官军来杀鞑子了!”,大部分的蒙古骑兵听不懂,可也有能听懂的,这是他们最担心的,是在狂欢肆意和自骄自大之余唯一会偶尔想起并担心的,在这黑夜里,在这猝不及防下,会被彻底放大。
有人狂呼着“明军来了”,这次喊可是用蒙语吆喝,听到的人都是心胆俱裂,这营地里的千把骑怎么能敌得过大明的千军万马,想要活命还是逃吧!
最初几个帐篷一过,朱达和手下们已经有了经验,不用冲进那狭小漆黑的帐篷里和敌人颤抖,直接用长兵器挑翻帐篷,然后把里面的人杀光!
大部分的家丁都没杀过人,只是见过自己的亲人被杀,见过亲人死去,可这第一次的冲杀却没有任何的适应和阻碍,当见血之后,心胸中只有报复的快意,只想杀死更多的敌人。
在这样的大冲大杀之下,猝不及防的蒙古骑兵完全被打懵了,根本不知道聚集起来抵抗,甚至不知生了什么。
有人从帐篷另一边爬出去想要逃跑,哪里逃得过投矛去,在这帐篷码垛林立的环境里,敌我之间不过十几步二十几步的距离,谁能躲得过投矛去。
“这真是痛快,就和赶羊没什么差别!”
“少他娘说话,杀人!放火!”
冲过十几个帐篷之后,已经满地尸体,血将积雪融化染红,再迟钝的人也该醒过来了,小半边的营盘已经火光冲天。
朱达等人领着家丁们在前面冲杀,在后队的则是不停放火,大家嘴里“大明官军来了”始终没有停。
蒙古骑兵在这样的慌乱局面下已经很难组织起来,何况为武将和几个头目那边还遇到了别的情况。
他们还没睡,他们在草原上的地位并不高,往往分不到劫掠来的汉人女子,所以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玩乐,那些女人也不敢反抗,让他们肆意妄为,快活无比,当听到外面骚动乱喊,当看到窗纸被火光映红,他们就想要立刻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刚才还温顺无比,百依百顺的年轻女人却变得疯狂起来,去抢在边上的兵器,甚至抓住他撕咬抓挠。
光着身子,筋骨酥软,一时间也是手忙脚乱,身上被疯狂的女人弄出伤口,甚至还有被抢到兵器的。
尽管男强女弱,最后还是能杀了这些突然疯起来的汉家女人,可终归被耽误了时间。
“能上马的上马,不会骑马的把马匹都给赶走!”
冲过外围的帐篷,就看到拴在一起的马匹,能骑马的都是尽快上马,其他人则是把这些马匹分散开,好不在意的用刀背或者火把抽打惊吓这些马匹。
同样受惊的马匹开始在这个营地内乱冲乱跑,这些马匹冲倒帐篷践踏骑兵,不管是还没起来的,还是已经反应过来的。
会骑马的家丁和年轻差人们纷纷上马,驱赶着马匹向前冲去,没上马的家丁和年轻差人们则是驱赶惊吓所有看到的牲口,不管是骑兵帐篷附近的马匹还是固定在一起的拉车牛马。
这营盘内的蒙古人被吓得疯,而朱达率领的众人也已经被血和火彻底激了凶性,徐二丹手持朴刀冲在最前面,砍杀了几人后体力已经有些跟不上,被人拽着向后,徐二丹倒是想到了别人想不到的,大喊道:“拿烧着的帐篷丢到牛马身上!”
到底是衙门三班出来的,就是比旁人血腥狠厉,可这个法子却立刻让大家都明白过来,不上马的家丁和差人立刻用长兵器挑着燃烧的毛毡和篷布和任何烧起来的丢向牲畜。
有的牛马被惊吓得躲开,有些则是被这些燃烧的营生粘上盖上,这造成了更大的疯狂,惨嘶惨叫着盲目的乱冲乱撞。
这下子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局面了,疯的牛马将整个营地搅乱,它们甚至引燃了更多的地方,这就带来了更大的混乱。
蒙古境地被这个混乱逐渐摧毁,而朱达他们需要更大的混乱,他们跟在混乱之后,还能保持着五人一组,二十人一队的阵型,即便是上马的人也如此,而蒙古兵马只觉得昏头涨脑,不知道有多少兵马杀来,不知道局面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至今没有将佐头目收拢队伍,至今没有人出号令,那么蒙古骑兵都只能去想最恐怖的那种可能,大同城和大同边镇西路的明军杀过来了,那可是有近十万人过万骑兵的大军,这样的兵马来到,最多只有千把人的营盘怎么可能挡得住,没有人收拢,想必都是逃了,我们也逃!
士气被摧毁,无边的恐惧压垮了每个蒙古骑兵,有人没命的向外跑去,只要去往黑暗中就或许有一丝安全,可在这个局面下,连骑马都不可能,可没骑马的,又怎么跑得过那些惊马惊牛,又怎么跑得过骑上马的朱达等人。
有人想要投降,可跪在地上,顷刻间就被践踏而死,还没死的等到骑马的“明军”过来,也是当头一刀。
......
当最后一人顺着绳索下城后,秦川本该立刻回到城内坐镇,可秦举人却把这些事安排给王雄和周经承,自己在几名班头的陪同下留在那里观望。
三班七位班头,包括常凯和常申在内,每个人脸色都极为难看,可看着秦川手按在剑柄上,常凯又不是自家人,不远处更有几位家丁虎视眈眈,也只能陪着吃风看远处了,心里早就把十八辈祖宗骂了八遍,只想着回家收拾细软和老婆孩子抓紧藏起来。
二百人不到就想去冲鞑子的营盘,那鞑子可是有过千的骑兵,你们去找死何苦为什么不早告诉大伙消息,让大家提前准备......
虽说夜里很冷,可城头两个大火堆始终熊熊燃烧,也感觉不到什么,可因为城头还算明亮,就显得城外黑暗异常,也看不到朱达他们的行进路线,只能在那里乱猜。
可在这等情形下,谁又会向着好处想,若按照常理揣测倒也没差,一帮年轻人在城外田庄好似儿戏的训了不足三月,就要去袭击数量和强悍都远胜过的虎狼之敌,怎么看都是鸡蛋碰石头。
开始等待的半个多时辰还有耐心,接下来人人焦躁,一来这秦举人的武力倚仗已经去城外送死了,二来鞑子明日后日就要破城,到时候谁能躲过去还不好说,是生是死还不好说,真要活下来,怀仁县的天肯定要大变,何苦还像往日里那么恭敬客气。
“秦老爷,天这么冷,又是这么晚了,还是回去歇着,城头这边有人盯着,有了信儿就飞报过去!”
“秦老爷,鞑子明后日就要进城了,大伙都是有家有口的,还是回去准备准备,能进地窖里躲着没准就能躲过去,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
“且等等。”
这边话说得客气,还是被秦川秦举人平淡拒绝,大伙再看看另一边虎视眈眈的家丁们,只好忍气吞声的等着,彼此交换眼神,都能看到不忿。
就这么又熬了半个时辰,平日里积存的敬畏已经在对末日的恐惧中丧失殆尽,开始有人真的不耐烦并且说了出来。
“秦老爷,这到底什么时候是头,那朱老......朱达去送死,何苦要兄弟们陪着,难不成在这城头冻死就遂了心意......”
“明日后日鞑子就要来了,还在这里装腔作势干甚,俺们也是有火气的,这城内能拿刀拿棍的人家可不止出城那二百号!”
“事到如今,哪怕是到了阴间不也要有个善缘,这么苦苦相逼的,真要火并......”
最后这位话音未落就戛然而止,秦举人手中长剑已经横在他脖子上,秦川脸上不见从容微笑,同样不耐烦的说道:“城外不出结果,你们就得随我身旁,不然我就火并了你们,城要是不破,秦某宰了你们就和杀鸡一般,你不信吗?”
当寒冷锋刃横在脖颈处的时候,叫嚣声音最大的快班班头打了个冷战,他突然想起,眼前这位文质彬彬,待人温和的举人老爷,当年也是率领精骑纵横百里的江湖大豪,手下也是有几十条人命,后来才“从良”科举的。
城头仍有朱达的铁杆家丁在,真要火并,大家只有被乱刀砍杀的结局,该服软且服软,城外估摸着也快出结果了,等那朱达飞蛾扑火的自取灭亡,到时候这些家丁也就没了心气,到时候再看不迟。
站在垛口处的各色人等安静下来,可又有“聪明人”突然想到,朱达别是带着亲信等人逃了,他们趁夜在城外找个能藏人的所在猫着,等鞑子撤兵再回来,那样一来,岂不是大家都在城内傻乎乎的等死倒霉,想归想,看到身边人虎视眈眈,只好忍气吞声,心说过了这段再说。
刚离开城下的时候,还能借着城头火光看到前行的队伍,等没入黑暗中之后,顺着垛口看出去,就只能看到无尽的雪野和深邃的夜幕,看过一炷香工夫,就变得无比枯燥无聊,加上局势逼迫,人人心浮气躁。
秦川秦举人几乎是僵在那里不动,呆呆的看着外面,户房的周贵周经承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上城来查看询问,顺便给秦川和还在城头的家丁们送上热乎汤饭,但其他人就等不及,和越等越焦躁,就好像身上长虫子,脚底有钉子一般,不住的扭动跺脚。
城墙外的黑暗和西边蒙古粮台的零星灯火好像永不变化,很多人无聊至极,也学着秦举人一样死盯着那边,很快就是看得眼酸,都觉得再也不动。
突然间,有人看到西边粮台亮了下,很多人先是愣住,又跟着揉眼,还以为是眼花了,随即又想莫不是鞑子夜里生火,倒也不奇怪。
但一点火亮起,随即点点火跟着燃起,每个人拼命揉眼,拼命瞪大了眼睛观看,有人几乎是倒吸了口凉气,都莫名想起飞蛾扑火这个词。
就算是满腹怨气的也在摇头,那心性不好的肚子里念叨“自寻死路”,有良心的摇头叹气说道“可惜了这么好的小伙子”。
一直僵立不动的秦川身体有些颤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不断的伸手擦抹自己的眼睛,别人能想到的,他同样能想到,但秦川想让自己清楚的看下去,飞蛾扑火也有燃起灯花的瞬时灿烂,他想看到朱达这最后的灿烂。
“灯花”爆出,那边明亮了一些,但这明亮并不是转瞬即灭的闪光,而是灿烂的起始。
在城头看过去,蒙古粮台的火光自燃起就没有熄灭,能看见火光开始蔓延,整个营地开始燃烧,黑夜都被燃烧的大火映红了。
即便距离很远,即便雪野能够吸收声响,在城头也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动静,那声音隐隐约约,听得不太清楚,细听才能恍惚有嘶喊、叫骂、惨嚎种种极端的声音,有人好像听到了喊杀声,有人好像没有听到。
秦川视野完全模糊了,他看不清远处的火焰,只是眼中泪光完全是红亮,被远处的火光映照。
“成了!”
“成了!”
家丁们顾不上看守班头和传信,各个趴在垛口兴奋的向西看去,原本被留下守城维持秩序还有心底的庆幸,可此时只是不甘,恨自己没有出城,没有在夜里对鞑子大砍大杀。
而刚才还风言风语,阴阳怪气的班头们则是鸦雀无声,城外生的事完全是他们概念之外,他们被震撼,感到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不知如何。
没过多久,就听到有人气喘吁吁的上城,转头看,被几位晚辈搀扶着户房经承周贵穿着粗气上城,一上城头步道立刻甩开了搀扶着的人,小跑着到了垛口前,和年轻人一样趴着向外看,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不知这周贵嘴张开闭上张开闭上,一直也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蹦出一句“......怎么可能......”
秦川暂时把眼泪擦干了,看着西边的冲天火光,莫名想起了从前秋日里曾站在田地里,麦穗及腰,微风起,麦田轻动,大风呼啸,麦浪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