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朝廷局势洞若观火,众弟子都心悦诚服。分派弟子分别联络各地的清流士人后,吴子龙拿起近日收到的一封信,慢慢观看起来,信虽是曹良史写来的,内容却是他与赵行德切磋的”君子小人之辨”。一阵北风吹过,梅花花瓣落了满地,风吹得信纸哗哗作响。吴子龙只穿了件半旧的青袍,身形削瘦而单薄。但在弟子们眼中,他却如同一团火焰一般散发着无穷的热力,只要靠近师尊,众人就感到不管世事如何艰难,只要如吴先生这样抱定道义,胼手砥足地做事,终有一天,仁政将大行于世,世间百姓共享太平。
鄂州黄鹄山子城中,官轿急匆匆来到相府,邓素掀开轿帘,不待门房通报,便直接找丞相的签押房,屏退了当值的吏,将一封刚刚看过的信交给陈东,在陈东展开信看的时候,邓素也不坐下,而是脸色严峻的站在桌旁边等待。
“什么事情?能让守一大失方寸?”
打趣的话还没说话,陈东的脸色就凝重起来,沉默着将信看完,将他放在桌。这封信京东路,参知政事侯焕寅通知礼部,大成至圣孔子后人,曲阜孔氏的家主,世袭衍圣公孔端操将赴鄂州参与大礼议。侯焕寅在京东路大兴“尊孔复礼”,将曲阜孔氏尊崇得无以复加。曲阜孔氏历代都受朝廷恩宠,不但尊贵无比,还总是超然于朝堂政争之外。但这一回,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失心疯,都明白孔端操是来为侯焕寅说话的。
“少阳,你看怎么对付?”
“怎么对付?”
陈东轻轻叩着桌,紧锁双眉。辽贼北退之后,从河南到江东,处处暗流涌动。整顿吏治,赈济百姓,筹集粮饷,每天各种公文堆积如山。舒州轩然大波后,州县、清流的笔墨官司,激烈的程度比两军还要厉害得多。陈东同意礼部召集学政公议“大礼法”,就明白这是又一场输不起的战争,他要么将朝纲彻底纳入正轨,要么整个国家将越来越乱。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和他作对,而现在,世受国禄,与世无争,德高望重的曲阜孔氏,居然也出来趟这个混水,陈东不禁愤怒莫名。瘿木桌面无数的鬼脸,仿佛在嘲笑他终将徒劳无功。并非圣贤之后,不过是几个平凡的儒生,居然也想匡扶社稷,重述大宋礼法?陈东眼中不禁迸出一抹凌厉之色。
“衍圣公?孔端操?”陈东冷冷道,“他有什么资格列席大礼议?”
“什么?”邓素疑惑地看着陈东。哪怕是南北朝胡人当政时,曲阜孔氏都巍然不动,本朝更尊崇无比,历代官家即位后,都要册封孔家的。孔端操是圣人之后,而陈东竟说他没资格参与大礼议,而原来邓素本想和陈东商量,待孔端操来到鄂州后,想办法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毕竟天子和相府都在鄂州,大不了再加封一次孔门,赐下土地财帛罢了。侯焕寅虽然掌握着京东路,却不可能与曲阜孔氏为敌,孔端操是圣人之后,也没有必要怕侯焕寅的报复。
“各州学政才有资格参与大礼议,我记得不错?”
“对。”
“衍圣公孔端操并非学政,又和资格参与大礼议?难不成为了他一人,乱了朝廷公议‘大礼法’的规矩不成?”陈东正色道,“倘若侯焕寅执意要孔端操前来公议大礼法,那请他先让衍圣公成为一州之学政。即便如此,礼部也只能以学政的地位来招待他,与其他州的学政要一视同仁。孔圣后人就能列席大礼议的话,那姓姬的周室之后要不要请来啊?孟圣、荀圣的后人呢?要不要我等挂冠归田,大家干脆回去查族谱,拱手给这些圣贤之后来料理天下之事?是圣人之血脉重要?还是朝廷的礼法重要?我等公议大礼法,却不按照朝廷立法行事,何以服众?孔圣九泉之下有知,恐怕也不欲子孙乱了朝廷礼法?”陈东将信拿起来,再次皱着眉头看了一遍,折起来递回给邓素,“礼部就这么答复侯焕寅,回信要快,有言在先,免得衍圣公动身前来,责难朝廷怠慢了礼数。”
“少阳高见,我明白了。”邓素点点头,陈东的言辞虽然激烈,但所持的道理却极正。他准备回去草拟回信后,再请赵杞下旨,拒绝孔端操赴鄂州参与大礼议的同时,稍加抚慰。正待告辞离开,陈东又叫住了他。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遗泽,亦五世而斩。”
陈东双手各伸出五指,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等习圣人的教诲,当知行合一,使之大行于世。曲阜孔氏世代受封,圣人遗泽,到如今也不知多少世了。这件事到底合不合礼法,礼部也列入这次‘大礼议’的议题。至于孔端操,他可以向礼部申诉,但哪怕是出于避嫌,他也不该对‘大礼议’随便妄发议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