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援等人在军中呆惯了,这一晚大呼小叫,吵得隔壁小酌的老先生也不得安生,陆云孙不厌其烦,适才大声呵斥他们,也有借故发作的意思。黄坚与赵行德交好,平常关注着河南的情况,很容易就猜到出了军官们的来历。周光远和张沛微微点头,陆云孙拗不过情面,点头道:“老夫怎会和小儿辈计较。”他又摇了摇头,“他们既然读圣贤,当知报效朝廷是士人的本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们居然打着解甲归田,去州县团练养老的主意,你们说说,眼看大厦将倾,连我这病朽之身都拼了命了,年轻人暮气如此,怎不叫人生气!”
“州县团练里也缺人嘛。”周光远笑着打圆场道,“还是楚州盐兵敢战。”
盐兵便是楚州当地团练。因为楚州产盐,当地有许多的大盐商,为保家园不被辽军盗贼滋扰,盐商竞相出钱练兵守土。团练兵大多从灶户盐民当中招募。据说天下之苦莫过于灶户,按本朝制度,一向由死罪赦免之犯人充当。贩运买卖的盐民,也多是好勇斗狠之徒。从灶户盐民中招募的兵丁,有耐劳苦敢死斗之性。结果楚州当地团练远近闻名,甚至相邻的州县有凶悍的盗贼,还要出钱请楚州盐兵去剿灭。
“荒唐,倘若朝廷官军能用,用盐兵做什么?”陆云孙摇头叹道,“而今州县各自为政,区区一个舒州学政的案子,闹到天下皆知,朝廷忽然不能将其罢免问罪,还要如此大动干戈,舟山先生,这可是你的本意么?”他是与黄坚齐名的人物,口称“舟山先生”,似有讥讽之意。
“黄兄,”陆云孙的口气缓和了一些,徐徐道,“你说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产业,可你想过没有,帝王之家所谋的才是万世基业,而你所谓‘虚君实相’中的‘相’,都不过是些匆匆过客而已。倘若没有天子在面,如果蔡京之流秉政,那他必然将天下当做一个驿站,若不涸泽而渔便对不起自己。好,你说可以让州县学政公议弹劾丞相,现在看看,连个舒州学政都弹劾不下来。丞相者,掌天下之权柄,他偌大权势不用来为天下人谋太平,而专心用来收买这些学政,党同伐异,下沆瀣一气,却又如何?你看看,现在鄂州陈东,京东侯焕寅,还有杭州吴子龙,各树一帜,竞相拉拢学政,根本就是罗致党羽,各牟私利,哪有一点点‘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意思?”
黄坚的脸色微黯。他首倡“虚君实相,学校推举”之说,原没有细致的规划,当鄂州建制之后,短时间内乱象横生,有人便主张恢复朝廷旧制,将朝政奉还陛下,甚至把陈东视为王莽之流。黄坚也受到颇多的非议。黄坚坚信“虚君实相”之制是为万世开太平之策,但是,他同样深信的是一人之智,不如众人之智。作为首倡之人,他越发惜字如金,他的一言一行都太过惹眼,非常容易被论战中的各方所曲解、所利用。因此,面对别人的质疑,黄舟山宁愿隐忍以对,也不欲轻易反唇相讥。对别人而言,黄舟山的沉默是一种高山仰止的气度,可如此对陆云孙,却未免显得傲慢了。
“履善,我以为,‘虚君实相’之制,能集天下才智致太平,或有种种弊端,”黄舟山叹了口气,脸露坚定神色,缓缓道,“然则,天下终是正人为多,战胜于朝堂,非不可行也。倘若以天下为一家一姓之产业,偶有昏庸暴虐荼毒百姓,则天下正人皆受制于一独.夫,非流血漂杵不能易主。两相权衡,孰优孰劣?”
二人都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针锋相对,周光元和张沛倒不好打圆场了。好在四人年纪都不小了,这一夜清谈,精力都跟不,黄坚和陆云孙也自重身份,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也就将此节放下。好在黄坚自太学致仕之后,不再是任何一州只学政,因此,他只能在礼部之外发表议论。在大礼议中,两位老先生也没有面对面相互争辩的机会了。
正月二十吉晨吉日,礼部主持大礼议正式开始。正人君子群集鄂州,举世瞩目。礼部吏的勤勉誊写,整理各种有关议题的各种扎子,其中不乏精彩文章,数日内刊行各地州县,成为天下士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相对而言,赵行德的生活就要平静得多,鸡鸣即起,以冷水淋浴,拉硬弓,练拳,然后翻阅职方司送来的邸报,听刘文谷转述外面各种新鲜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