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赵行德点头道,“委屈你了。”他内心满是愧疚。
赵行德以重述道德之说,君子之道而闻名于世,他虽然不至于自己把自己当做圣人,但众人交赞,英雄慑服,自不免有些沾沾自喜,总认为我两世为人,兢兢业业,总有些过人的地方。然而,自从李若雪气愤得返回洛阳以后,他深感内疚,对自身的德xing也产生了某种怀疑。当冯糜指斥赵行德不应当干涉军中清议的时候,若是依照赵行德从前的xing格,必然不肯彻底退出,就因为他自己的这点怀疑,赵行德深自内省,视自己亦是可能为恶之人,最后决定采纳冯糜的进谏,不在自己身上开这个以权力和地位强暴人心ziyou的恶例。
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担当,一个人无论多么伟大,多么传奇,他也只能是这个历史大chao的一朵浪花。轰隆烈烈的时代如果是一本煌煌巨著,那帝王将相不过是一个索引,英雄豪杰只是一个脚注,甚至只一个标点符号而已。一只暴风雨中振翅的海鸟,若以为这场风雨是自己所能完全左右的,岂不是太过于自高自大了么?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赵行德感觉不那么沉重,心境变得ziyou洒脱了许多。
夜se渐浓,一片片yin暗仿佛从天尽头袭来,逐渐笼罩了丘陵和海港,夜晚庞大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大地和海洋,万籁俱寂,恰恰是另一些生命活跃之时,在山谷的密林中,在草地的洞穴里,在港口灯火旁,无数生灵在黑夜中醒来,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在寂静中欢歌,这些生灵在整个白天里等待,在黑暗中尽情吐放着生命之花,混沌的黑暗仿佛有一种异样的亲密与和谐,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沧海桑田,历经劫数也不会改变
洛阳城郊外,一座庄院农舍。这家人不过茅屋数间,院子外面开垦几亩菜田。
然而,农舍一望便和别处大不相同,荆篱修剪得整整齐齐,篱笆上挂满枝蔓藤萝。灯火映照下,一片翠绿葳蕤中各se星星点点的花朵萼瓣,门前铺着石子小路,小路两旁也种上了挖来的野花,窗台上盆花簇簇,正开得绚烂。茅屋周围一圈兰草摇曳,夜风中带着微微清香。
茅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李若雪一边朝外走,一边和相送的妇人说话。
“男人出征在外,其实打仗流血都不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人,你这封信回回去,他知道家里一切都好,这才会多放一分心思在自己的安危上,你说是不是?”李若雪一边说话,一边拉着对方的手,她感受着手指和掌心的粗粒,心头有些发酸,叮嘱道,“若是方便,妹妹也到我家来小坐,到甲马营桥对面一问赵府便知。你若有什么委屈和难处,也不要犹豫,自来说与我知便好。”
“多谢赵夫人。”葛九娘点头道,心中充满感激。
李若雪的容se清丽,语声温柔,衣饰虽然并不华丽,却秀雅得体,令人一见便不敢生亵渎之心。在葛九娘的眼里,这个突然登门拜访的李家姐姐,简直就跟仙子下凡一般。不但带来了她丈夫戴五马的一封家信,还为她代笔写了一封回信。戴家本是贫苦的农户,戴五马三年前闯河西之后,葛九娘就在家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拉扯两个孩子,还要侍奉公公婆婆,靠着一点点期待苦熬过来。直到夏国收复了洛阳,她才得到了洛阳府送来的一大笔军饷。这笔钱和戴五马的军士身份让蒲家在处境的骤然改善了许多。也是在那时,葛九娘才知道这是丈夫在夏国的卖命钱。
她每天白天虽然强颜欢笑着,但夜里却是忧心不止,经常都会做噩梦梦见血光。
直到今天,赵夫人给家里送来了戴五马的家书,葛九娘才算是放下长期压在心头的重担。戴五马天生膀阔腰圆,双臂膂力惊人,但是他原来根本就不识字,所以,这封信写得十分勉强,字迹歪歪扭扭,词句不通,辞不达意,倒是亏得李若雪连猜带蒙地给葛九娘念了一遍,其中有些夫妻之间的体己话,两个妇人都羞得耳根发热,彼此之间因为地位的差距也拉进了很多。
这些年来,关东人闯河西的不在少数,而关东出身的军士,多数都在河中或者西域服役,他们的家境多如戴五马和葛九娘一般。在夏国收取洛阳之前,关东的军士接济家里有诸多的顾虑,将家人接到河西又有诸多不便。因此,夏国收取洛阳后,头等大事就是照顾关东的军士眷属。朝廷不但通过福海行方便军士们汇兑军饷,太子妃张采薇也尽力张罗,多方帮助军士的眷属。
李若雪得知后也加入了进来,时常看望和帮助其他军士的眷属。夏国人最重乡土,毕竟赵行德既身为洛阳护民官,又是唯一关东出身的上将军,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安抚好这些关东的军士。赵行德既然不在,那么这些后方责任,她自然也会分担一些,这和是否原谅赵行德无关,这是在敦煌时便已经养成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