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地把灯一盏盏地关掉,卧室里暗下来,囡囡和他睡的也能安稳些——囡囡虽然小,和他却简直有着一模一样的习惯。睡觉是不喜欢有亮光的。她放下床帐时又看了父女俩一会儿——像这样安宁而又温馨的时刻,以后或许还有很多。但愿还会有很多,囡囡到时候都能记得……
静漪悄悄关好卧室门,坐下来打开那本德文字典。
她有个单词的用法要查清楚……学过的东西她从未打算荒废,重新捡起来并不算难。
父亲来看囡囡时,她想父亲单独见她,必然是有话要对她说的。果不其然父亲说小十,囡囡还小,我不同意你与牧之离婚。这是她预料之中的态度。她没有强求父亲同意,因为看起来,这是绝无可能的。而她也不想让步。
她似乎能明白父亲的心情。她越了解陶骧,就越理解父亲。她想父亲那样的人,应该会欣赏陶骧。所以父亲不希望失去的是陶骧这样的女婿……至于父亲还有没有其他方面的考虑,父亲既然不提,她也根本不愿去想。她不知道父亲和陶骧见面时又谈了些什么,也并不打算向陶骧问起。
父亲问过她,离婚之后她打算做什么。
她告诉父亲自己预备重新申请去外国读书。她没有详细地说明。时间不允许,父亲的沉默也表示着他也许压根儿就没想了解详情。
父亲望着她,告诉她如果是这样的,她将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帮助。
好在她并没有期望过从父亲那里再获得什么。这个结果既不让她失望,也不令她格外难过。
她要养育女儿,也会继续学业。以前没有能够实现的,她会慢慢地一样一样去实现。生活一定与现在是天壤之别,但是再难她都会坚持下去……到最后她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时间过的很快,五七这日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祭奠归来,静漪挂了一身的雪粒。她抱着囡囡到阳台上站了,让她看看雪。
天气并不太冷,雪尽管下的很大,落到地上还是很快便化了。
“囡囡,这是你看到的第一场雪,知道吗?”静漪轻声说。
月儿轻声道:“不对,少奶奶,囡囡三朝那日,还下了一场大雪呢。那天七少爷回来,路上走的急了,还在院子里跌了一跤。少爷自个儿跌了不算,还把去拉他的马副官李副官都给带倒了,拿着好多盒子,摔了一地……被老太太和太太数落了一顿。”
静漪听了,嗯了一声。
仿佛是有这么回事。祖母说他们不知轻重的,也不晓得当心些,拿着的盒子里好多贵重的东西。那都是给她的。照着规矩,孩子出生,做母亲的会得到些礼物,以示生育辛苦所应得的尊重和奖赏。那一天,囡囡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由陶骧抱着去祠堂上了香。虽然是个女孩儿,一切却都郑重其事……那堆礼物都不知道被收在哪儿了,她也没在意。
“可是囡囡没看见吧?”静漪微笑着,“是不是啊,囡囡?”
囡囡眨着眼看她,小手伸出来。
囡囡已经半岁了,圆滚滚的小身子越来越沉。像这样抱着她看一会儿雪,她手臂就会酸。
“秋薇姐姐今天不来了吗?”月儿拿了伞来撑着,问道。
“对了。今儿下雪,路上不好走,你去摇个电·话,还是别让她来了。”静漪吩咐月儿。
月儿答应着进去,不一会儿出来,说:“少奶奶,秋薇姐姐不知道害了什么病,早起昏在家里,被送到医院去了。”
“在哪家医院?”静漪怔了下,忙抱着囡囡回了屋。
月儿说传话的那位太太只说在省立医院,并没有说怎么样。
静漪又摇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仍是秋薇的邻居叶太太。叶太太也只知道秋薇今早被送进医院去,眼下什么情况她并不清楚。静漪搁了电·话便说:“我得过去看看。阿图不在家,这丫头必是不想让我担心,不肯让人告诉我的。”
静漪让张妈好好看着囡囡,让张伯来接了她。
出门前她特地去陶夫人那里禀告一声,毕竟是热孝之中。陶夫人正在听哈德广带着几位大管家禀报事务,尔安正陪着她。陶夫人有些懒怠动,听过静漪所说,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准她出门。倒是尔安有些不放心,说外面天气不好要她多留神些。静漪一走,陶夫人让哈总管等人退下了,半晌不语。
尔安见陶夫人出神地看着外头,问道:“母亲,外头下雪了,出去看看雪景?”
陶夫人皱了眉,道:“那有什么好看的……只是这几日我心里总是不安,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
尔安安慰她,说:“您就是太累了。”
陶夫人看了她,道:“二少奶奶父亲身子不好,也得让阿驷陪着回去探望。她是懂事,不好开口提,心里是急的不行。”
尔安点头。
陶夫人望了眼窗外,说:“倒是你父亲在日,雨啊雪的,便是不得闲,也会看一会儿……老太太们这一出门,天说冷就冷的很了。今儿送信的人还没来?”
尔安轻声道:“下了雪,往来都是山路,不好走的。奶奶也未必肯让人冒雪回来送信。”
陶夫人依旧望着簌簌落下的雪,说:“好在什川什么都是预备的足足的……七少奶奶刚说是去哪家医院?”
尔安想了想,说:“没说呢。”她细瞅了母亲。
陶夫人似懒得再开口,闭目养神。尔安和她说预备回太原的事,她也只是点头,并不应声……
静漪出门很快到了省立医院。她正在急诊处询问时,恰好遇到赵仕民。赵仕民问明白情况,替她查到秋薇所住的病房。
静漪赶到秋薇住的那间普通病房,进门便看到她缩在门边的床上,叫了声秋薇。看见静漪,秋薇呆了下。
静漪瞅着她的呆样子,急的恨不得打她两巴掌,又忍不住心疼,忙问道:“究竟是害了什么病?孩子怎么样?”
“没……没事……大夫说我就是吃坏了东西。”秋薇见了她本来就想哭,见她着急,又结巴又委屈,果真哭起来。
静漪戳着她额头,说:“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自己当心。阿图不在家,你出点事怎么办!”
秋薇抱着静漪的身子哭的抽抽噎噎的,说就是吃了前儿晚上剩下的一碗乳酪,“我不是怕糟践了东西么。还是张妈妈给做的。”
静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听见敲门,有人叫陶太太。静漪抬头看时,是任秀芳来了。进来便说是赵仕民告诉了她的,问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静漪看看病房里的情形,便提出想给秋薇调换一间单人病房。秋薇却说只要观察一两天,不用这么麻烦。
静漪说:“不能马上带你回家,又不能留下来照顾你,还是给你换间病房比较放心。”
病房很快换了,秋薇过不久就催静漪快些走。
静漪也不能出来太久,嘱咐秋薇好好休息,离开前到底还是不放心,去同秋薇的主治医生谈了谈。
任秀芳忍不住笑静漪,道:“我会关照秋薇的……你或是做了母亲,才变的这么容易紧张的。从前你只是细心,不会这么容易发慌。”
“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静漪轻声说。
任秀芳笑道:“你又比她大多少么?”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着,迎面遇到一位华服贵妇。静漪认出来是水家二少奶奶,站定了彼此寒暄一番。
水家二少奶奶听明静漪来医院的原委,忍不住道:“七少奶奶心真好。”
静漪见她说这话时着意看了自己一眼,起初并未放在心上。水家二少奶奶气色很不好,一身华服更衬的面色难看。她说是来探望住院的丈夫,静漪便问起水二爷病因,她却有些吞吞吐吐。静漪见她是不想多谈的样子,就没有细问。与水家二少奶奶告别,出了医院大楼,等着车子过来的工夫,不觉又纳闷。
陪着她的任秀芳见状低声道:“她恐怕正心烦。水二爷在外头养了一头家,新近被她发现。她哪里是咽得下这口气的人,让人把那边砸了个稀烂。水二爷刚好在那里,领头去的人偏不认得他,一气儿被打的住院都好几日了,还不省人事。现水家反倒要怪她小题大做,不知忍让。”
静漪点头。心想难怪,水家二少奶奶又要强又爱面子,性子也是很烈的。
“小报上早已登出,隐去姓名,若不是在医院里知晓些内幕,真难以置信。据说那一方从前是个小旦,被水二爷看上方才不唱戏了。”任秀芳说。
静漪对这些倒不在意了。任秀芳见陶家的车子过来,请她上车。
……
静漪回到家里,把情形一讲,张妈都忍不住笑了。她让张妈预备些吃的东西,打算明早再去看秋薇。
她问过出门这会儿有没有什么事,张妈说就是老太太遣人回来,让来瞧了囡囡。
静漪点头,说:“外头路有些湿滑,告诉他们行动都当心些,别跌了跤。”
陶老夫人连日精神不佳。几天前由陶因泽姐妹陪着去了什川。老太太并没说明要住多少日子,不过每日有人往返带回信来,来信必问及囡囡,牵挂之心甚重。家里老人们不在,再加上已是初冬时节,原本就空旷的宅子里,顿时显得更空旷。
静漪让人来把壁炉点上。
屋子里暖和起来,静漪看着撅着小屁股在摇篮里睡的香甜的女儿,拍了拍她的小屁股,弯腰亲了一下,片刻,又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外面还在下着雪,壁炉里柴火燃着,哔哔啵啵地响着。月儿给她送上一杯热茶,说少爷回来了。
静漪捧了茶杯,在窗前看着雪,听到呼喝声,往下看时,就见白狮在雪地里撒着欢。并没有看到陶骧的身影,只是这院子里也只有陶骧能让白狮做这衔取的游戏了……白狮不见踪影了,院子里也安静下来,不久,她听到屋里有动静。刚好一杯茶喝完,她回到屋子,正看到陶骧进来。
她的书本笔记都摊在囡囡的摇篮边没有收。陶骧过去看囡囡的时候,应该留意到了,因为他离开前看了她,说:“不如等明年春季或秋季入学,或者冬季也好,更从容些。”
“我想尽快走。”她说。
陶骧说:“我会给你安排。一应费用都由我承担。”
“不必。我自己还有一点钱,也会申请奖学金。”静漪说。
陶骧沉默片刻,说:“我有个提议,或许你可以推迟一段时间继续求学,等囡囡再长大些。”
“若不是父亲过世,此时我已经带囡囡离开陶家。”静漪低声道。
陶骧说:“你考虑下我的建议。这期间,这里和七号,或者你另外中意哪里,都可以带囡囡过去。”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了。”静漪说着,看了他。“我知道你答应了我娘要好好照顾我。只是我不需要了……她若是知道后来,必然也不会怪你不守承诺。所以,不管曾经跟谁许过什么,不必再放在心上。”
陶骧听了,并没有发表意见。他还是看了她一会儿才离开。
静漪望着熟睡中的女儿,心绪却有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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