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德帝姬这些时日,一直过得浑浑噩噩。
虽然身为天家帝姬,得到赵佶百般宠爱,在大宋这个范围之内,只要不超过时代范围,家法限制——就是这家法限制,对于有赵佶这么一个行事轻易的父皇圣人而言,也是有相当弹性的。茂德可谓是能做到心想事成。
可是茂德从来要的不多,她羞怯得近乎于自闭,善良得近乎于懦弱。只想有一个安静的小天地。少见生人,少遇到麻烦事情。只要能陪着圣人和娘娘,每天跟在嬛嬛妹子屁股后面打转,就于愿已足。
什么天家富贵,茂德从来不觉得如娘娘那般守着一大堆上百万贯的家当体己有什么意思。所谓帝姬终当尚驸马都尉,茂德连生人都觉得怕,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茂德恐怕会羞怯得爆体而亡。
谁也不知道原来她过得日子能持续多久,茂德也不愿意去多想。只要这安静的人生,能多一天便是一天。
偶尔娘娘提及,茂德也只有在心底无奈的叹口气。只求将来的驸马都尉,和她一样是个畏弱不愿生事的人。哪怕这驸马如小王都尉一般镇日在外风流,以茂德个性,也许还乐得这驸马都尉少来打扰于她。
萧言,茂德曾经见过。一开始只是圣人身边一个应奉财计的弄臣而已。南归之人,才到汴梁,就摆弄出了球市子这种过于喧嚣,过于热闹的新鲜花样。还引得圣人出禁中,带着她和嬛嬛一起去看热闹。
球市子的嘈杂,球场上那些汉子们的拼命争抢搏杀。汴梁百姓握着赌牌疯狂呐喊的模样。让茂德只是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头晕。怎么也不知道这种球戏与博戏混合在一起的新鲜玩意儿,到底有什么意思。怎么还有海量的财货,在其间滚动?
然后就撞见了萧言。
这个男人,眉目英挺,腰背笔直,眼神锐利得似乎如上古神兵一般。一下就能刺进人的心底!说句实在话,哪怕匆匆一遇,就各自退避。茂德在那一瞬,就觉得自己是在大灰狼面前毫无抵抗能力的小白兔,站都站不稳了!
那种侵略性,那种刚猛精进锐意而前的男儿气,浓厚得简直让茂德害怕到了骨子里。茂德下意识的就觉得,自家那点小确幸,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从此就要天翻地覆一般。
圣人为什么就愿意提拔这个看起来就很危险的男人,还将他留在身边?难道圣人就看不出来,这个男人与大宋惯常那些诗酒风流,四平八稳,风度仪态俨然的兖兖诸公,完全不同么?
那个男人眼睛里面,胸膛之中,熊熊燃烧的,就是一团烈火!
很多自闭的人,就是因为对世上人心变幻有一种天然的敏感直觉,能从笑意中看到危险,能从殷勤中看到险恶。所以才宁愿退回自己的小天地中自给自足。茂德正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那日回到禁中之后,圣人兴致很高,与娘娘对饮。还让自家两个心爱的女儿作陪。圣人与娘娘就很是兴奋的谈及球市子收入,还有萧言提出的新鲜设想,依托球市子债。一举就能搜刮数百万贯财货奉入禁中。
谈到萧言这南来子有如许理财的奇思妙想,甚而还超过只会钞的蔡京。圣人与娘娘都是眼睛亮,兴高采烈。
而茂德只是难以理解,圣人与娘娘已经富有四海。若是一时朝中要用兵,要赈灾。自家俭省一些就是,何苦十余年如一日的兴建艮岳,从江南不断催运花石纲?为什么就为了一些财货,将萧言这等危险人物留在身边?
那个时候,茂德帝姬与萧言之间地位还是天差地远。虽然敏锐的感觉到萧言会给天家生活带来巨大的变故。可茂德从来未曾想到,这变故来得这般快,来得这般猛烈!
一夜之间,圣人退位为太上,自家大兄赵桓变成了废太子,而三哥哥为萧言矫诏扶持上了大宋君王之位!
自己和嬛嬛,还要跟着娘娘,去求那个萧言,请他能善待圣人,不要不明不白就报出个太上暴毙驾崩的消息。
那时萧言,再也不掩藏他的锋锐。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鬓已然如霜。可是这般,却平添了十倍的肃杀之气!而茂德可以感觉得到,他胸中火焰,燃烧得更加盛烈,仿佛就要将她熟悉的大宋天地,重新焚烧炼化一遍!
天家一家,从延福宫中,迁到原来萧言的别业。在重重甲士的监看之下。生死俱都在萧言的掌握之中。
事情已然如此,茂德也平静的接受下来。此间别业,比起延福宫中狭小。一应供奉养赡,自然也比不上圣人高居九重,富有四海的时节。可只要家人尚在身边,嬛嬛妹子犹自没心没肺的在这别业中窜来窜去,对茂德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没了权位,从此为萧言阶下囚。这样萧言应该满足了,应该容许他们卑微而平静的过下去了吧?
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就像茂德一直恐惧的那样。从来未曾有过停歇的时候。
圣人和娘娘,还有一夜衰老许多的梁师成,镇日在一起,总在密密的商议什么,筹谋什么。随着外间传来的只言片语或喜或悲。对这一切,茂德也只能感到无能为力,也变得加倍的自闭。
到了最后,就是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萧言就要为她的驸马都尉!一切礼仪从简,近日就要成礼。而看圣人与娘娘那抑制不住的喜色,仿佛是恨不得马上将她送到萧言的床上!
在那一刻,茂德拼命维持住的那个脆弱的小确幸世界,终于崩溃。
小哑巴前来探问兼示威告诫的时候,茂德虽然强撑着天家女儿的尊严。那不过也是下意识的举动。其实内心,早就已然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
逃,逃不掉。反抗,没有这个勇气。而且又从何反抗而起?
茂德也想到过死,可是自己若是死了,还在萧言掌中的圣人和娘娘,又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更不必说,现在还将从禁中迁出来,当做一场公主复仇记这般好玩游戏的嬛嬛妹子了。
所以这些时日,茂德已经失去了对世界的感觉,失去了对自己的把握。只是一天又一天这般浑浑噩噩的过着。仿佛沉入了水底,身周生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变幻流离。
直到今日拜别圣人和娘娘,告别嬛嬛妹子的时候。嬛嬛将一把银柄小刀送入她袖中。茂德才仿佛找到点方向。
也许可以和这萧言,同归于尽?此前娘娘也无意间说过,萧言势力,完全就是以他的本事赤手空拳建立起来的。一旦萧言不在,则这根基并不稳固的势力,就会土崩瓦解。那时候,圣人复位,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萧言对自家安全看得甚重,身边总有数百如狼似虎的甲士拱卫,更不用说在汴梁周边他随时可以调动的数万大军。哪怕蔡京之辈,也只敢暗地行事,生怕将萧言惹急了,血洗汴梁,鱼死网破,并不是萧言做不出来的事情!
自己刺杀萧言,说不得也要为萧言麾下甲士万刃分尸。可这样,也就算是回报了圣人和娘娘的养育之恩。而嬛嬛妹妹,也可以继续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偶尔念及姊姊,才洒下几点眼泪罢?
这个念头在那一刻突然闪现,让这从来不知所措的美貌帝姬仿佛找到了一点方向。可是刻在骨子的畏惧怯弱,让这念头也是忽明忽暗,一直都没有准定的时候。
只能将这银柄小刀紧紧的握在手中,仿佛这就是茂德最后的依靠。
被送入燕王府邸,像一个**弄的木偶一般行礼如仪,然后就在婚床上静坐等待。时间慢慢流淌而过,茂德帝姬心底,越来越像是一片空白。这燕王府邸中,仿佛隐藏着无数怪兽,随时会咆哮而出,将她吞入腹中,然后将圣人和娘娘也撕得粉碎,最后将整个大宋涂染成猩红血色!
这样恐惧的幻梦,不断闪现明灭。直到一双男人的手,轻轻掀开她面前珠帘。
映入眼中,就是那张英挺的男儿面孔,还有鬓边星星点点的白。最为醒目的,还是那锐利如剑,直刺入人心底的眼神!
在这一刻,茂德脑子已经变成了完全一片空白,接着连她自己都没感觉到,一刀就捅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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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言也再没有想到,这美貌绝伦的软妹帝姬,居然见面就是一刀捅了过来。
也许是经历的战阵和朝争凶险实在太多,这个时候萧言还能理智的分析这突如其来的刺杀。
茂德纤纤玉手握着的银柄小刀,不过是仪刀也似的装饰品。最大的用场,也许就是裁纸削水果。刀锋钝平,完全没有打磨开锋到可以予人重创的地步。而且就凭着那最多大半根手指长的刀身,能撕开今日自己身上穿得重重叠叠的衣服就不容易了。
而且茂德帝姬握刀手势也完全不对,平着刀身就刺过来了。但凡刺人胸腹,取的就是低位。开刃一面应当向上,防止对方随手将刀子拍落。而且就算开刃一面向上,凭着茂德那点手劲,那颤巍巍的抖索样子。能扎出血来,都算是茂德帝姬今日人品大爆!
自从自己穿越而来,大宋天家赵姓之人,还谈得上有运气么?
还有一件让茂德帝姬知道后会绝望至死的事情,萧言今日,华服之内,还套了一层软甲!上好冷锻薄钢片打造,防护力殊是不凡。今日要抛头露面,纵然身边有重重护卫拱卫,沿途甲士步障不绝,更不用说提点皇城司的张显布置下的多少便装使臣了。
可萧言仍然绝不马虎大意。
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岂能让一刺客打断了自己的事业!
转眼间萧言就分析完毕,茂德刀子还没递出去一半来着。而萧言,就这般冷冷的看着她。
刀锋触碰到了萧言衣衫,茂德在这一刻,就突然失去了全部气力,手一抖,银柄小刀顿时落地。
然后萧言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谁指使你的?”
茂德浑身一震,呆呆的抬起头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刀为什么不刺下去,她也不知道此刻为什么自己还不崩溃。只是抬望向萧言。
这个男人的目光,越的逼人,刚才突然一刀刺来,他挺拔身形,从始至终,竟然一动未动!
在萧言逼人的目光之下,茂德乱成一团的思绪这下才突然惊醒过来。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自己这般举动,死便死了,却给圣人和娘娘,还有嬛嬛妹子,招来了天大的灾祸!
如此深沉的恐惧,却让茂德有勇气开口了:“是我自己!你杀了我便是!”
哪怕这般决绝的话语,从茂德口中说出,仍是莺啼宛转,柔媚腻人。配上那张我见犹怜的娇美容颜。简直拥有绝大的杀伤力!
喜庆婚房,谁能想到,最终竟然是这般景象?
在这样容颜所向之下,已有枭雄之姿如萧言,也几不可见的稍稍后退半步,却又马上站定,还身子稍稍前倾,语调加倍冷硬:“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在这一瞬间,萧言已经想到了无数借此而行事的手段,将这行刺事件,可以牵扯到自己亟需震慑之人头上,让这些不管是不是真正卷入此事的人,好生领教一下燕王的雷霆之威!
茂德倔强的坐在床上,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强迫着自己直视着萧言森冷的目光。
“没有人指使我这般行事,你囚我父皇,囚我长兄,挟我三兄。赵家女儿,怎么会媚颜事仇?只恨不能和你拼个同归于尽。又有谁能使动天家帝姬?”
嘴里的话,似乎是自动自的冒出来,茂德帝姬内心之中,却怕得已然缩成一团。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怕得要死,为什么还能坐直身子迎着萧言,绝不退让的以言相抗?
茂德只觉自己内心已经分成了两部分,真实的自己,蜷缩在心底角落,怕得不敢抬头。说不定还保持着抱头蹲防姿态。而另一个陌生的自己,居然能这般有骨气!
萧言也微微有些讶然,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妻子,自然是有一番了解。是个怯弱胆小怕事的女孩子,还害羞到骨子里。这样的女孩子,用来充和天家联姻的名分再好不过。也犯不着欺负她,自然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没想到今日居然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姿态展现在自己面前!
难道是逼到角落了,反而逆反性的爆了?很有趣的心理现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