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烦城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驱民填壕博城,写出来就是这样冰冷的几个字而已。但是真正身临其境,就知道这样战事的惨烈之处!
空气中一片密如黄蜂振翅一般的弓弦颤动之声,铺天盖地的羽箭驽矢撒落。进入城头射程,就是满地尸,一直延伸向城墙方向。既不宽也不深的城壕中填满了血肉,还有伤者在哀嚎挣扎。土包与尸身混在一处,鲜血涂满,已然分不清是人是土。
而城墙之下,同样是尸身堆叠如山,土囊与尸身一层层的堆叠而上,已经有一人多高!
城下哭嚎声连天,而在城上,那些不住矢射箭的军士民壮,如何又不是同样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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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只羽箭从头顶耳侧掠过,带起的劲风,直刮得高英脸颊隐隐生痛。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就是一具身体重重的扑倒在高英背上,然后就感觉到喷溅在背上那滚热的液体,不问可知,就是背后那人涌出的鲜血。
高英是河东岚州宜芳人,附廓居户,家中本来还颇过得,算民之际能排在三等户。今年二十一岁的他,长上疼爱,妻子贤惠,小儿活泼可爱。平常日子里,从来让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指望自小就略微有点文名的他,能一路黄甲连捷,在东华门外唱出个进士来。
高英虽然在本地略微有点文名,但是真放在考场上与全大宋甚而就本路而言的文士搏杀,还是不够格的。前年气雄万夫的参加解试,结果却是名落孙山。
不过参加解试,倒是认识了不少文会上面的朋友。原来只是在乡里闭门读书的高英,在与这些友朋书信往来中眼界倒是开阔了不少,河东本路风云,甚而汴梁朝局秘辛,都能或真或假的听一耳朵。
但为读书人,便有指点天下的气概。萧言遣军经营河东,自己在汴梁搅动风雨,大坏大宋百余年的成法。最后更将两代君王玩弄于鼓掌。身为读书人之一,未来的士大夫预备军,高英岂有不骂他的道理?
一边在乡里和文友们聚会之间破口大骂萧言这等奸贼,一边又在紧张的准备,看新君即位是不是会开一科龙飞榜。指望能一路连捷,得进士出身,从此在朝为官,就可与这萧言奸贼恶斗一场,为士大夫中流砥柱,挽回现今紊乱的朝纲。
至于北面边患——这还不是萧言奸贼养寇自重,以挟天下?辽人帝国都已经崩灭,西贼奄奄一息,哪里会威胁到如今四海升平的大宋?
可毁灭突然就自天而降。
女真自岢岚军破边而入,银术可一路南下,如风驰电掣一般,沿路大宋官吏将士,望风溃散,无一人稍稍能拖延女真鞑子脚步一下。等到高英觉不对,想逃已经迟了!
那几日,宜芳县境之内,就如地狱一般。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烟柱升腾,到处都是百姓尸,到处都是被胡人掳掠的女子绝望的哭喊!
百余年承平岁月的生聚,一旦这个天下忘战,一旦这个统治体系已然腐朽。让北面始终此起彼落,虎视眈眈的胡族杀进来,毁灭起来,也只要短短的时间而已!
在东亚,汉家文明实在是太勤劳,太富庶,总能生聚起让这个时代所有异族垂涎的财富。而一旦这个时代的精英变得腐败朽裂,忘了去保卫这个文明,那么往往就会迎来这个文明历史上又一次惨痛的耻辱!
高英一家,被一队苍头弹压闯入,闭门大杀大掠,惨痛之处,无法言表。到了最后,活着的仅仅是已经如行尸走肉的高英一人而已!
什么科场连捷,什么指点江山,什么青史留名,什么圣人的微言大义。在异族的屠刀之下,都烟消云散。甚而都显得有些可笑。高英心中所有一切,都已经崩碎。只是下意识的挣扎活着,至于活下去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早已变得如游魂一般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作为男子青壮,高英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被女真鞑子驱赶而东。沿途几日,每日都在皮鞭和屠刀之下挣命,每日吃食只有扔进人群之中的一些黑饼馊食而已。每一次争夺这些以前猪都不吃的东西,都会留下十几条人命。
一路东进,尸于途相望。押送这些百姓女真鞑子,动辄杀人。每一日侥幸还活着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在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地狱之途中挣扎。
我还活着做什么?我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这些女真鞑子一刀砍死自己,好与一家团聚?
每一日,当高英稍稍清醒的时候,都在反复的问自己这个问题。可总有什么,让这个除了读书考试百无一用的书生文士咬牙继续挣命。
然后他就和于途幸存的百姓,在今日填到了楼烦城下的尸山血海之中!
在高英之前,已经有一队又一队的百姓,在女真人毫不留情的屠杀驱赶中,被填进了战场。在箭雨中哭嚎着一排排倒下。用土囊和自己尸身,填平和壕沟,在城下堆出了血色的土山。
汉儿性命,在这个胡族主导的战场上有如蝼蚁一般低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