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三十多度倾斜的山道之上,已然用原木垒出了一条便道,原木两端,用骑马钉深深扎入泥泞中固定住。
在这条便道之上,十余台沉重的床弩正被推挽而上。每台床弩至少都捆着十七八条粗长的绳索,神卫军的军士都脱了个光膀子,每条绳索两人拖拉,在便道两旁的泥泞中使出生平气力朝山上攀爬,每个人都滚得泥猴也似,汗水蒸腾而起,每个人头顶都如蒸笼打开一般。
这条便道两旁,还设有供军士退下来暂歇的所在,是一座座茅棚。攻寨之后退下来的军士,就挤在这边休息。同样也是浑身泥污,背靠着背就在茅棚下酣然睡去,外间牛毛细雨被风吹得飘拂进来,却一点也打扰不到他们耗尽气力之后的沉眠。
茅棚当中,还设有锅灶,火军熬出一锅锅热腾腾的饮子汤食,但凡退下来的军士,不论好歹都塞上一碗。喝空的陶碗就被这些疲惫至极的军士随手而扔,在茅棚旁边堆积如山。
还有一些茅棚设在稍稍平整过后的空场上,这些茅棚也稍微规整一些,至少上面还隔了一层油毡避雨。被袍泽们从上面带下来的伤号,都在此间集中。大队民夫轮番在这里值守,用担架将他们抬下去,每一名伤号,都要四名民夫搬抬,轮班而动,这些民夫也只是累得东倒西歪。
更有茅棚之中,静静的躺着一些躯体,这都是当场战亡的忠骸,被抢下来之后,就在此间清洗了,裹上白布也同样运将下去。军中传言,燕王在双忠庙所在山前,已经开辟了一大片墓园,依山而望岚水,气象万千。弟兄们只管安心躺着便是,四时八节,绝不会短了弟兄们的香火。将来有家属来拣骨,一应使费,也全是燕王承担。
沿着这条便道继续向上,就是一道木栅。时刻都有守军依托木栅而守,成捆的驽矢在栅后堆得到处都是。这是为了防止守军反冲而出,死死的将他们压迫在营寨当中。
木栅之外,就是沿着山势列阵的一个指挥步军,掩护着已经放置好的二十余具床弩。这个指挥步军结成阵列,前排弓弩,后排长矛,将攻具遮护得严密。
而这二十余具床弩,还能射的约有七成,军士们同样脱光了膀子忙得满头热汗。不住的拥绞盘将弦张开,放置好铁枪也似的粗大驽矢,然后用木槌砸下机关。铁枪就激射而出,越过两三百步的距离,或者落在寨栅之上,或者超越而落入寨中,有的更射中高高耸起的望楼。
铁枪射中寨栅,就是木屑横飞,木柱折断。若是寨栅之后有人据守,就能听见惨叫之声。而飞入寨中的铁枪,若是谁倒霉正撞上,连留一个全尸都难。而女真守军所设的那些望楼,纵然柱子都是用几根粗大木料钉在一起,给铁枪撞上,就是一阵摇晃。这个寨中,本来足有六座望楼,此刻已经倒下了两座,剩下三座也是摇摇欲坠,在上面留守的女真鞑子已然是极少,个个脸色青白,谁也不知道脚下望楼还能坚持多久。
掩护攻具的步军阵列两翼,各有数百军士坐地等候。
左翼是轻装,人着胸甲,头戴兜鍪而已。每人不携兵刃,只备了土袋。床弩一阵狂射之后,就是步军射士上前,用弩机压制寨墙,然后这些轻装军士就冲上去用土袋填塞沟壕。
这座军寨前面沟壕,已经被土袋填得半满。沟壕内侧部分横七竖八都是尸,却是女真鞑子驱民夫生口出寨,让他们清理这些土袋,重新挑挖壕沟。宋军这个时候也说不得了,弓弩之下难分良贱,这些民夫生口都伤亡累累,而这个鞑子军寨,也再无民夫生口所用了。
再铺上一层土袋,就可重甲步战之士向前攻扑了!
这些重甲步战之士,都在右翼,这个时候尚未曾披甲。每名战兵都配一名河东辅兵,为他们背负甲胄。人人都是一身完整的札甲,气力大些的甚至还套上两层。所配兵刃也都是长大重兵刃,就是准备挑开鹿砦,扩大寨栅缺口,然后将这些铁甲兵送入缺口当中,迫得女真鞑子为了堵住缺口上来拼命。
这样多消耗几次,一座军寨也就拿下来了。
若是这些披一层两层的甲士还不管用,宋军还准备有至少身长七尺数寸以上,人人能披三层重甲,手中兵刃更是大出两圈去的重甲陷阵兵,作为最后扑寨的手段!
从这座设在山上控扼道路的军寨向东,就有七八个女真鞑子曾经据守的军寨废墟,都是这样经过反复鏖战,用上了多少人力物力,付出了绝大精力,更丢下了数百儿郎性命,伤者倍之,硬生生啃下来的!
萧言所部,在宜芳以东起攻势,绝不是说说而已,真的是付出了绝大努力!
指挥攻拔此寨的军将,是神卫军前厢副都虞侯使秦明。熙河军出身,当年在熙河军中也算是凶名素质的人物,好烈酒,好走马,好厮杀。不管是马战还是攻拔熙河那些蕃部设在山间的寨子,都是一把好手。
熙河军将,这个时候多半都在享受熙河马市的大利,再没了此前开拓河湟的锐气。就秦明还是军中出名的打手斗将,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觉得他有点痰气。不过姚家父子倒是看重于他,知道他好厮杀不会弄钱,没事就给点赏赐加恩。偏生秦明还不感恩,以为这全是凭自家本事挣来,让姚家父子背后提起他都直是摇头。
这名熙河悍将,也许是混有蕃部血统,形貌也甚是惊人。每天两顿好酒,喝得眼睛红,如火在眼中燃烧,性子也烈如火!
他颧骨高高耸起,双眼细长,有如凶兽。马战时候一柄狼牙大棒在阵中盘旋飞舞,武力值至少也有八十五往上!
步战之际,就着半甲,只带两名亲卫,每名亲卫除了披甲不带兵刃,腰间悬着一圈酒葫芦。不时秦明就将过来痛饮几口,越喝精神越长,在阵中往来走动,随口指挥调度,蕃部寨子,就没有他拿不下来的。
这样悍将,姚家父子建立熙河选锋这等半私军之际,自然要充入其间的。秦明就随着熙河选锋一路狂奔直向汴梁,累得跟狗一样突然又掉头往回跑。生生就将颇为精锐的熙河选锋扯得七零八落,最后萧言大军卷上来,毫无抵抗能力就全军而降。
姚家父子被降罪编管,熙河选锋之中有相当地位的军将,多半都选择回转熙河,萧言也大度放人。而姚古想想,干脆就留了下来。
他自家知道自家事,除了能打仗一无所长,行事又暴烈跋扈,姚家父子看他能打仗才容了下来。现下回去,还不给一众同僚排挤得无立足之地?不如就着落在燕王麾下,领兵打仗总是来得,还能凭这桩本事吃上饭。
且秦明素来就有些看不上姚家父子,姚古更多本事,放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上,姚平仲自以为是后起名将,实则轻易浅薄,又好行险,领兵风格倏进倏退,自以为来去如风其实就跟没头苍蝇也似的瞎跑。这次熙河选锋直奔汴梁,最后覆灭就可见一斑。
但是燕王反倒是很对秦明胃口,一路行来,雄烈英武,且能打仗的武臣在他手下就能得到真正重用。追随于燕王麾下,未见得就不是一条好出路!
此次以神卫军为主攻拔女真鞑子宜芳以东军寨,神卫军前厢都指挥使是萧言旧部,胜捷军出身,骑战来得偏偏这等沿山攻寨指挥得极是不在行。攻拔一处军寨之际,伤亡大而战果小,打得前厢各个指挥都有些丧气。
秦明被留用为前厢都虞侯使为其副手,本来夹紧了尾巴做人。但是临阵之际,见到这般情势实在鸟忍不住,攘臂而前代替指挥,沉下心来按部就班而攻,各色攻具各色兵种轮番而上调度得宜,攻势进行得有如行云流水一般。一下就将鞑子军寨啃了下来。
一直身临前敌,关注战事的萧言,顿时就传下号令。神卫军前厢,暂以秦明全权指挥调度,一路这般打下去!再有功绩,就是真除前厢主将差遣,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萧言如此看重,有本事人就能在萧言麾下出头的氛围,就让秦明打足了精神,日日身在最前敌,一个又一个的鞑子军寨啃过来,战功累累,让神卫军以熙河选锋和汴梁新卒混编的前厢所部打出了威名,战阵上的表现,连资格老得多的龙卫军将士,都忍不住要点头赞叹。
直娘贼,又是一将在燕王手中脱颖而出,至少神卫军前厢,因为选将得宜,苦战磨练,也有了点能战强军的模样了!
这些军将不知道,萧言在现了这个人才之后,仔细打听了他的底细行状,在自家帐中绕着转了好几圈,喃喃嘀咕。
“不至于吧,不会吧............巧合?一定是巧合!管他妈的,反正我手下又多了一员悍将,这比什么都强!”
静下心来又想想。
许是元末汉家文明就要在绝境中奋起反击之时,那位漂泊江湖的书生,在草莽间搜集了前代汉家战死疆场的那些知名不知名好汉的一点点传下来的事迹,杂糅进去一个宋末山东大寇为其领,写了这本流传千古的反书出来,只为唤起一点对抗那个异族朝廷的血性罢!
秦明自然不知道他这等入了萧言法眼的有一定地位的军将,因为姓名行状给萧言带来的一时错愕。这个时候只是站在不断射的床弩之侧,急得双眼火星直冒。
“直娘贼,怎生坏了这么许多?”
指挥床弩射的也是一名指挥使,如此笨重的参与野战攻城的攻具,向来都是独立建制。在西方就是叫做攻城纵列,在宋时或者放在中军,有的时候还为军将放在缁营当中。
这指挥使跟秦明没有隶属关系,甚而本官还比秦明略高一线。但是为这熙河悍将通红的眼睛瞪着,还是忍不住满头大汗。
“要随军运动,说不得还要攀山而上,只能消减了分量。又拖又拉的拽上来,再射上几十根铁枪,如何能不坏得多?不过后面又在运十台床弩上来,很快就能补上缺额!”
秦明看看天色,只是摇头:“鸟等不得了,已然过午,再等一阵,一次冲突不下来就得入夜了!现下守寨鞑子兵力士气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一夜过去,说不得就有援军上来!”
他果断呼哨一声,顿时身边跟着的亲卫翻动旗号,几名军将见到旗号,就匆匆的朝着这边奔来。来到秦明身边,都抱拳行礼。
不等秦明号令,远处监看与山下联络的军士就在拼命摇动认旗。而岚水河谷西面,传来了巨大的呼喊之声与厮杀之声!
而在眼前鞑子军寨之中,那些摇摇欲坠的望楼之上,几名女真鞑子不顾望楼已然垂危,在上面激动得拼命跳脚,双手乱摇,大声用女真语兴奋的呼喊,正正一支床弩飞上望楼,将一名暴露在外的女真鞑子半边身子都击得粉碎,血雨内脏四下飞溅!
秦明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带着几名军将大步就赶往认旗挥动之所在。
这个地方居于伸出山势的一块大石之上,视线足可将眼前岚水河谷道路一览无余。
攻拔鞑子沿着岚水河谷两边山势布列的营寨,固然不能挥军直进而留下这一个个钉子在自家侧背。但是攻寨之际,除了直接攻击的军马之外,还有兵力布置在道路之上,截断女真鞑子对这些营寨的支援。
站在高处,就可以看见女真大队军马,正从西面涌来。骑军在先,已然和龙卫军张开的骑军警戒幕混战成一团。
这些女真骑士如疯虎一般拼力冲击,龙卫军的骑军警戒幕被压缩得步步后退。而步军已然出而列阵,准备接战这些女真鞑子甲骑。
可女真鞑子甲骑以厚势迫退阻援兵力之后,后面就见旌旗翻飞,军械如林。大队人马正源源不断的开来,足有一两千人马之多,就在大队女真骑军的掩护之下,分援各处还在坚守的女真鞑子军寨!
鞑子援军来了!
秦明猛然回,双眼如火一般烈烈燃动,狠狠的注视着几名浑身淤泥的军将。
“再杀透鞑子这层防线,就可直冲向宜芳了!燕王挑俺们立这场大功,难道还白白送还回去不成?直娘贼,不等那些鸟床弩慢慢射了。射士上前压制寨栅,同时填壕,俺亲自领着甲士上去砍他娘的!弟兄们谁捧捧俺,跟俺一起上前?”
打到这等地步,付出这么大的伤亡,好容易才将女真鞑子宜芳以东的防线打得就剩下薄薄一层,现下眼看就要功败垂成,谁又甘愿?当下几名军将都挺身而出,大声怒吼。
“愿随将主厮杀!”
秦明亲卫,递上一柄狼牙铁棒,棒伸出的点钢獠牙上面都有一层擦洗不掉的暗红血迹,望之就足以让人心惊。
秦明狼牙棒一展,嘴角直是浮现出一丝狞笑:“让射士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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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四合而下,夹着岚水河谷通路的两山之上,火光摇动,山影就在这火光中憧憧摇动,仿佛一头头狰狞的怪兽一般。
秦明他们主攻的女真军寨,现下已然变成大半废墟的模样,还有猛火油引燃的余火浮动,将周遭景象映照出来。
可见军寨四下,全是激战过后的痕迹。寨栅几乎被荡平,望楼全部倾倒。残存寨栅之上,甚或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箭杆,如同一片才生长出来的灌木丛一般。
几处激战最酣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对垒着双方甲士的尸身,鲜血将土地都染成了猩红的颜色,此时此刻,还有污血在缓缓四下流溢。
军寨之中,不时传来女真伤者的惨呼之声,还有一些零星鞑子巡哨身影,如一个个游魂一般在走动。
而寨栅之外,还能看见有宋军零星人影在翻拣尸,将自家死者拖拽下去。这些宋军,看也不看女真鞑子的巡哨,而这些女真鞑子巡哨,也就当没有看见宋军一般。
秦明今日起的最后一次攻势,终究还是没有攻城。
本来在射士的掩护之下,填壕之后,披甲步战之士已然摧破寨栅直进,长刀大斧四下乱劈乱砍,猛火油罐到处乱掷。女真鞑子拼凑残兵几次反扑都被击退。
可是最后女真鞑子的援军还是上来了!
这些只能是从东面抽调而来的女真鞑子援军,就在营寨废墟之间,与神卫军前厢所部,展开了残酷的厮杀,双方相持,直直杀到了天黑。
这种硬碰硬的攻拔军寨的战斗,在讲防御设施扫荡得差不多,到最后以甲士扑击之际,就是残酷的消耗人命。攻守双方同样坚定的话,谁能持续的投入人命,谁能经得起消耗,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神卫军前厢在苦战之中磨练了出来,而女真鞑子的战力,也始终未曾稍衰!
双方一共填进去四五百条人命之后,夜色降临,秦明再是不甘心,也只能退了下去。此刻大队军马,就已然退到了半山设立的寨栅之后,拥挤在那些茅棚当中。一群群浑身血污的战士,还披着盔甲,手中的饼子只咬了一口,就在泥地中倒头就睡。
伤者夜间不得转运下去,就在收治他们的茅棚之下低低痛呼呻吟。而抢下来的尸,已然在一排茅棚之下堆叠了几层,而民夫就在火光当中一一为他们擦洗裹上白布,偶尔响起几声按捺不住的呜咽,在夜色中倍显凄凉。
秦明就跟一群军士混在一处,却没睡下,只是双眼通红的倚着茅棚梁柱而坐,抓着一个酒葫芦拼命朝喉咙里面倒,喝光一个,就让亲卫再将上一个。脚底下已然扔了七八个空葫芦了。
一场打得如此之惨烈的战事,最后却没取得胜果,对军心士气打击着实甚大。就勇悍如秦明,这个时候忍不住也在想,明日是不是寻上官叫叫苦,赶紧换一厢上来将前厢替下去喘口气再说。可想来想去又觉得没脸开口,只能烦躁的在这里拼命灌酒。
手中酒葫芦又被喝得干净,秦明不耐烦的就低喝一声:“酒来!”
亲卫喃喃道:“将主,没酒了。”
秦明更是暴躁,站起身来似乎就想挥拳打人:“直娘贼的俺要你们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