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么一群人也知道自己的底细,顾宪成也微显得意之色。
“顾解元你的策论里头,似乎说治国的核心是要选拔任用贤人,广开言路,只有选拔得当,多听谏言,在合适的位置上放上合适的人,这样国家自然政治清明,而趋于大治……”
惟功一脸的平淡,只是说到最后,才猛一转折,道:“只是顾解元适才的表现未免是宽于律已,严于律人了吧。”
到此时,顾宪成才知道对方舌功真是了得,按理他也应该不弱,但他这二十来年都在无锡读书,此次出京游历是第一回这么见世面,还远不能和十年之后在官场陶冶过后比,当然,比起他那些能把持地方政务,指点要挟朝中要员,进而影响朝政,甚至公然斗殴,殴打朝中大臣,引以为傲,甚至在明未亡国时,黄宗羲等大儒已经剃发投降,宣布自己为大明遗老,收门徒,著书立传,将明亡的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将自己打造成天使一般的人物……顾宪成现在的脸还真没有这么厚法。
顾宪成在这个话题上已经没有立场多说了,他决定转进。
“适才你们说江陵秉政有益于国,这是大错。”
“哪错了?”惟功还是那副淡然的语气,答道:“不论是刑名,马政,驿传,钱谷,边防,吏治,哪一块做的不好?”
“禁毁书院,刑狱决囚,诸道原本有判,而江陵数必取盈,断刑太滥!黄河水泛,救灾不力,压制言路,不纳忠言,父丧不丁忧,不孝!今之执政,明日之宰相天子,擅权!”
“治河一事,已经颇有眉目了。事实上黄河不修是嘉靖年间的事,下官在工部和户部调过档案,两部在嘉靖年间互相扯皮,不肯掏钱治河,地方官也不愿多事,关键也是地方库库没钱,自元辅当政之后,府库充盈,已经由工部侍郎潘季驯以束水冲沙之法在治河,未知解元公所讲的嘉靖年间的往事,怎么往元辅身上套呢?而且现在边境平安,甲兵锋锐,嘉靖和隆庆年间北虏犯边京城戒严之事犹时未远,解元公又怎么说?”
“禁毁书院,刑狱决囚,擅权,不纳忠言,不孝……”
“元辅原本就是宰相,擅权一说太诛心了,这样执政者谁还敢任职任事?再说元辅若没有担当,怎么统合工部和户部拨银和物资,由专员去治河啊?还有,解元公可在刑部调阅过档案吗?事实上这几年决囚的死刑犯只是在万历元年到三年间才多了三成,从万历四年开始,已经连续两年下降了。”惟功针对对方讲的第二点解释道:“元辅的用意就是刑狱当处之以法,不可因杀人多而滥加赦免,嘉靖,隆庆年间,常有赦免之事,今自从元辅秉政之后,纵太后下诏赦免死囚,元辅亦是顶了回去,执政如此,未知解元公有什么觉得不妥之处?”
“压制言路,不纳忠言,不孝……”
“解元公不是在大街上公然侮辱大明的元辅,也没有见到锦衣卫拿人么。”
“不孝之人怎能为一国执政?”
“据我所知江陵亦不是不想迎父母至京奉养。”惟功叹了口气,道:“听说老太翁逝世之后,江陵已经决定迎母进京奉养,不孝实在说不上。如果说不守孝三年就一定是不孝,置正统年间李阁老等诸多贤相与何地?”
李贤是著名的贤相,在其后还有几个名相也是夺情的,在此之前就更多了,光是从不守孝这一点来说,确实是缺乏真正的说服力。
“狡辩,这是狡辩!”
顾宪成已经出离愤怒了,他的脸烧的如炭盆一样,整个人都燥热不堪,天空断银扯絮一般的雪花不停的拍打在他的脸上,但他就是感觉到浑身一团火热。
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少年舌辩之才居然如此高强犀利,一时间他心有所感,突然指着惟功大叫道:“你是那个谁,张惟功是不是?”
“哈哈。”惟功哈哈大笑起来,答道:“正是下官,解元公也知道吾的名字,贱名有辱清听,这实在是惭愧啊。”
顾宪成恶狠狠的盯着张惟功,惟功却是笑嘻嘻的看着他。最终顾宪顾拂袖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辩不过就要跑么……”
“这就是解元啊……以前一直听说读书人都是聪明人,解元和状元公都是星宿下凡,今日亲眼一见,不过如此嘛。”
顺字行的这些伙计,没有一个是嘴上饶人的,惟功亲自调教出来的,说是伙计和武夫,其实启蒙也是很认真的,三字经,千家诗,然后是论语,但也就是到论语为止了。
惟功觉得,中国的所谓“国学”,不论是杨朱还是孔孟,或是墨子,主要的成就只是在伦理学这一方面,可能有大师会觉得他的结论很浅薄,事实上孔孟之道在人心的掌握和对民族的凝聚力和认同感的贡献上绝对是很大,甚至孔学在精神上就是一种宗教,足以叫大明人可以对抗种种外来宗教,并将其本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