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家的皇帝,以盛产“爱好广泛”的不务正业者闻名,史书拉出来看一看,什么促织皇帝、修仙皇帝、木匠皇帝……当然,还有正德这个大将军皇帝。
不知道这份“任性”是不是刻进了老朱家的基因,导致宗室也是一般。
沈瑞看着手中一块小小漆木令牌,抽了抽嘴角,眼下寿哥尚未变成“大将军”皇帝,倒是先碰上了个更不靠谱的“山大王”宗室。
那牌子算不上什么名贵木料,做工倒是颇为精细,下山虎雕得栩栩如生,好不威风,那“令”字也像是名家手笔,遒劲有力。
只是上面还明晃晃写着,赤虎寨寨主神臂金刚朱祐椋。
竟还是个实名的!
寻常养贼的,如宁王在太湖养水寇、江西养山匪,那都是当棋子散兵养的。
而这位赵藩临漳王府的辅国将军朱祐椋,却是真情实感做起山贼这份职业来,纠集了市井无赖、亡命之徒百十人,在磁山上立了个山寨,亲自出任山大王,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真不知道是做令牌,还是做名片呢!
“江湖上都是要用这个下令吗?”何泰之好奇得紧,手里把玩着一枚令牌,虚心向江湖前辈杜老八请教。
杜老八笑得几乎要岔气,嚷道:“小何爷,莫被他个假把式给骗了!这位还当县太爷签子呢?哈哈哈!道上的哪个用这劳什子?是吧老万?”
何泰之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沈瑞不由莞尔,便同世人臆测皇家是东宫娘娘摊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一样,这位辅国将军怕是把江湖当话本子了。
而下立着的被称作“老万”的矮壮汉子陪着干笑两声,却颇为拘谨,并不敢随意玩笑。
此人正是当日绑票了杜旻的山匪,名唤万东江。
拿着杜旻和匪乱的消息作见面礼,又帮着杜老八一举端了磁山赤虎寨,现下万东江已经成功从劫道的转型成押镖的,带着手下兄弟入了顺风标行。
都是靠“路”吃饭的,万东江称得上道熟、脸熟、规矩熟,这改行改得倒是毫无障碍。
只是到底是新来的,在沈瑞这么个手握精兵的大官儿面前,难免缩手缩脚。
沈瑞对他倒是和善,这位因着深谙山匪寨子的门道,将那赤虎寨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该留的活口都留了,该取的物证一件没落下,事儿办得干净漂亮,这让沈瑞后续工作变得容易得多。
“老万,还得辛苦你和弟兄们几天。山口这边还得派人守着,暂时不能走露了消息。”少一时沈瑞摆手止了何泰之和杜老八天马行空的调侃,把那令牌丢回证物匣子里,转向万东江道。
万东江连忙躬身应下,口中连道不敢不敢、定给大人把事儿办妥了云云。
沈瑞微一颔,又向杜老八道:“老杜,太行那边的人撤回来吧,你这就带人往朱祐椋那几处水陆码头,盯住着,等这边消息,便即动手。”
杜老八立时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
他在拜访那些旧友时得知河南情况严峻,就已着手从相对稳定的北直隶东部至山东线各处八仙车行里抽调好手过来帮忙,如今已有不少抵达的。
这码头榷场与山寨不同,没什么隐匿之处,也没什么高手,多是些地痞泼皮,杜老八的青狼帮本就是市井出身,对付这种人最是在行。
这两人领命去了,那边何泰之犹翻看着证物,还颇为兴奋,因问沈瑞道:“二哥,咱们可是这就去安阳(府城)吗?武安这边……”
那日平了匪乱之后,沈瑞一行便一直驻扎在武安县城,明面上是赈灾抚民,暗中自然是在查朱祐椋的种种不法事。
高文虎的部下兵分几路,除了继续大张旗鼓抓捕流寇外,也帮着县里看守一些不甚安分的灾民,以及帮忙维持李鐩那边以工代赈的赈灾秩序。
这场匪乱对武安西乡、南乡破坏不小,不少村舍被毁,不少百姓丧生,李鐩那简易窝棚搭建法倒是派上了大用场,也便于灾民集中管理。
李鐩的以工代赈主要是水利方面,动起大批灾民趁着枯水期疏通河道、挖沟修渠,为明年春耕做好准备。
沈瑞则是安排一批修路的活计——武安多山,总是要靠山吃山的,而无论山里要种什么,都要有路才能运得出来。
武安经此乱后,人心思安,乡民本就淳朴者居多,以工代赈那“干活儿才有饭吃”的规矩是他们劳作的主要动力,而修渠则是为了自家的田,县丞、主簿又大力宣传沈青天曾带领山东致富云云,众人都觉得武安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自然纷纷卖力干活。
当然,无论刺头儿,还是滑头,都被揪出来丢去干最重的活儿了,自也就没人敢冒头找碴了。
城内的大户更认沈青天这块金字招牌,谁人不知那登州一样是山多田少,当初一样连年灾荒,可如今又怎样?那已是比肩济南府了,还有了小江南的雅号!
这期间又有多少豪商巨贾崛起!
就说那即将来武安帮衬的雷家,当年不过山沟沟里的小地主罢了,谁识得他啊,可如今提起山东茧绸来,谁不说雷家是头一份!
塞外的鞑子可是最认这茧绸的,雷家从辽东怕不赚了金山银海回来!
武安旁的不多,就是山多!离着若是养起山蚕织出茧绸来,走山西往塞外一运……
大户们那是光想一想都激动得眼珠子通红,殷切盼望着沈巡抚引山东豪商来带着他们一起财的,所以但凡沈巡抚有令,他们都会坚决执行。
这会儿知县太太董双再次站出来组织那“积善堂”,富户们立刻积极响应起来,纷纷慷慨解囊,甚至暗中攀比谁捐得多些。
有的便连家中粮食都不藏了,一并捐出来,就指望能在巡抚大人、知县大人这里挂个名,将来有了好的营生先想到他们。
此番匪乱,原有里社几乎都被破坏掉了,如今正好重建黄册,重分编里划社,因有了“积善堂”的善款、子粒粮,又有巡抚下拨的赈灾粮、承诺明春到位的耕牛,各村朱子社仓迅速建立起来。
同时清丈田亩也在快速推进。
匪乱中阖家遇难的不在少数,村中谁家富裕那是根本藏不住的,富裕人家一开始就是歹徒洗劫的目标,劫后余生者也是许多契书尽失。
县衙照着存档一一清查核对、放新契书的同时,自然也将那些大户的隐田查了个清楚。有巡抚大人坐镇,有重兵在侧,也没人敢造次。
可以说,武安一切都向着正轨展。
但要如果说这就稳定下来高枕无忧,那也过于乐观了。
毕竟,这场混乱刚刚过去几天,匪还没抓到,幕后策划人更是影子都没有。
赵藩的那位辅国将军朱祐椋,贪财暴戾不假,赤虎寨也确实参与了这次匪乱,但要说他造反肖想那九五之尊的位置,那也是高看他了,他并不具备硬件条件。
安化王好歹是个郡王,尚且要拉拢边将捏着边军才敢反,他朱祐椋一个辅国将军,指望着二三百山贼、四五十地痞流氓就来造反,简直是个笑话。
朱祐椋,更像是浑水摸鱼,又或者,成了别人手中刀。
当然,不论哪种,都是要迅速将他拿下的。
“武安这边,分一部分兵留守,有李鐩父子和沈琇,问题不大。咱们,不去府城,直接去临漳。”沈瑞沉声道:“先将临漳王府这些魑魅魍魉拿下。”
何泰之点了点头,又道:“只是,二哥,这要是牵连上赵王府,咱们这点儿人手……听说这赵藩丁口也是极多的,不若再等等蒋黑子那边?”
“不能再等了,蒋壑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沈瑞道。“如今的河南,禁不起折腾,要速战速决。”
他心底还有一番话便是对何泰之也不好讲的。他一直疑心这桩事里有宁王手笔,只是目前拿到的证据都没有勾连宁藩的痕迹。
但宁王小公子在河南境内时间略长,论理说河南这样乱,他们当速速离开才是。
不过这会儿离河南入直隶,时间倒是掐得刚刚好,腊月上旬抵京,怎样都得留在京中过年了,而若要太庙司香,又不会没时间学相应的礼仪。
宫中,夏皇后有妊的消息还被捂得严实,以寿哥闲聊时透露的只言片语,沈瑞推算应是在明岁三四月才会生产……
宁藩多年来一直大手笔送金银拉拢朝臣,又素来不惜成本撒钱打舆论战,京中关于宁府小公子种种美德传言满天飞。“事关国本”,这个年节,不知道会有多少见钱眼开的、多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将在朝中上蹿下跳。
然,若是赵藩“犯事儿”的消息传进京中呢?
安化王叛乱事情还未远,现下又有一个宗藩与乱匪勾结、意图夺取县城,还是紧挨着北直隶的地方……
宗藩,还安全吗?
这种情况下,他沈瑞倒想看看还有谁会跳出来为宁藩摇旗呐喊……
所以,朱祐椋这件事,必须要迅速的办完,证据砸实、砸死,迅速送上京。
“先只拿临漳郡王系诸藩府,至于赵藩,”沈瑞冷冷一笑,“以赵王脾性,便有护短的心,也未必敢妄动。”
对祸害地方的宗藩深恶痛绝的何泰之,默默在心里补全了下半句,妄动才好,正正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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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德府城安阳,府衙后堂
“宁府小公子是不是要太庙司香,那要看圣上的意思,但咱们总要先将人护好了,若是有个闪失,朝廷问咱们要人,咱们怎么办?提头去见?!”
彰德知府余潘重重将茶盏撂在桌上,唬着脸瞪向还待张口的通判何汉宗。
“便太庙司香是个虚言,那还有真真切切的五万两银子呢!那位可是带着宁王孝敬圣上修弘德殿的银子呢!五万两,那是五万两,有个闪失,你出还是我出?”
何通判也不言语了,就如余知府所言,太庙司香这事儿成不成另论,五万两银子是真的。
乾清宫能不修吗?耽误了这笔银子,皇上怪罪下来,可比得罪一位巡抚糟多了。
何通判这边自我安慰一番,心下稍定,却仍忍不住问道:“那如今宁府小公子也离了河南了。若沈大人还在武安不来安阳,难道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武安生民乱,彰德府上下官员被问责是必然的,不过河南累年天灾,民生艰难众所周知,料朝廷也不会重罚他们;而救援不力这件事则完全可以推到林县千户所、推到河南都司头上去。
但巡抚大人解救了武安县,知府却没第一时间去迎巡抚大人来府城,还是让彰德府衙其他官员心里毛,生怕巡抚大人一个不高兴挥一挥笔杆子写个折子上去,他们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